元容是个韩国人,白天他是我的学生,晚上到了安琪的班上我们又成了同学。虽然这关系有点复杂,但毕竟是很亲近的了。
3 {0 R* a {3 x: o, a元容当年四十多岁了。在所有韩国学生中年龄最长。韩国人的特点是每到一地必定自己组成一个小群体,内部铨叙年龄,长者为尊。这样元容顺理成章地当上了这群留学生的首脑。
! w( S$ F5 X2 K! H9 u! J每天早晨,所有其他的韩国学生见到他都鞠躬问早安,他坐在那里点头答礼,大哥风范俨然。当然大哥也不是白当的。韩国留学生中的大小事务他都要处理。不仅要解决团体内部的纷争,也要代表他的那个小团体与其他方方面面交涉,担子也委实不轻。! J( F4 ^( @0 G$ L: e
元容的口语极烂,读写将就,因此遇到有关交涉时,常常干着急说不出话。可是,不管你额头上的青筋暴得再高,不把话说清楚了,问题还是解决不了的。为此元容苦恼极了,觉得自己有负大家的嘱托,对不起大哥这个位置。元容长得堂堂正正,乍一看还以为是条东北汉子。可就是这么一个大汉,好几次居然委屈得哭了。% q& t. [( ^, e h
直到有一次周末下午,我们和安琪一起去安省博物馆。看到馆内展出的韩国书法作品时,元容告诉我这些字他都认得,而且还会写,我一喜,让他写几个给我看。他随手写了几个,我一看果然不差,仔细一聊,才发现汉字在韩国还依旧基本保持着当初传入时的含义,不像日文汉字,其音义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旧时黄宗羲曾经认为韩国学者是“卓然纯儒”。作为东亚文明的一支,韩国其实离我们并不遥远。 h* N" Y. s2 \1 s
从此,我便成了元容的拐棍。好几次,当他实在说不清楚的时候,他就写成中文,我再翻译成英文。所以这是一个很令本地人惊讶的过程:两个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的人,使用完全不同的两种语言,却能够使用同一种在他们看来无比复杂的文字进行交流,这个过程实在是妙不可言。
& R I; v" [) Y+ p" D3 ~韩国人在李氏朝鲜时代创立了基于发音的谚文,但是由于岐义很多,因此在1895年日本最终占领朝鲜之前,朝鲜的正式文告中都使用更精确的中文。而所有的士大夫们也都使用汉字。直到近代,北朝鲜和韩国都全力推广谚文。汉字在朝鲜才成为了稀罕物。: G `. [; m8 a D8 v0 ~
元容告诉我,他是这些人当中唯一的一个可以使用汉字交流的人,其余的人能用中文字写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不过这些年来,中韩经贸关系发展迅猛,韩国人又开始学习汉字了。当时,听了元容这一番话,我心中不禁感慨万千。汉字在我的眼里始终是中华文化的一个奇迹,是整个东亚文明的载体。在中华强盛的时候,我们周边的朝鲜、越南都使用汉字来记录他们的历史,推动他们的生活。当中国衰弱的时候,整个东亚文明的其他部分都远离汉字,或主动或被动地创造了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文字。当中国再度强盛的时候,这些国家又再次向中华文化靠拢,这时候汉字又成为他们迎接东方醒狮的手段,于是汉字也成为了东亚地缘政治的特殊现象。- C: T2 Y; |' Y; c
元容告诉我,他们家世代书香,他从小就受到熏陶,所以能够读写汉字。他早年大学毕业后,进入了一家韩国的大型企业工作,主管公共关系。在韩国这样一个国家里,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吃吃喝喝、迎来送往。他来这里就是对这种逢人皆陪三分笑的生活感到厌倦,想来加拿大换个活法,于是几十岁的人辞工不干了,来到多伦多留学,希望能够转身份到加拿大定居下来。听了这个故事,我不禁对元容肃然起敬。他虽然比我大十几岁,但是这份闯劲却远胜于我。我知道,如果我到了他的年龄,我是不会有他这种放下一切勇气。
" P# t8 z2 m1 x& g" g6 g& g' D# w元容在公司工作期间曾经被派往西安两年,在那里他爱上了关中的小吃、悠远的秦腔和柳公权的神策军碑。有趣的是元容对于号称世界第八大奇迹的兵马俑有点不屑一顾,在他的意识里确实很难对这些陶人陶马背后那支气吞六合的军队产生兴趣。7 g4 Q3 |0 H, }, |
元容是个基督徒,但对于佛学却很感兴趣了。一天,他给我抄了一首五言短偈:1 A4 p# Q, @+ @! ^
“一切有为法,
( `7 ]/ |9 E5 W* M3 Q- f7 Y如梦幻泡影,
3 i" L# ?# }5 D* v; o1 `如雾亦如电,
6 e2 v8 r: I" o1 Q当作如是观。”
5 f" ^- W/ {' ^) s( C8 @然后用英语问我:“佛法将一切皆‘破’去了,所谓四大皆空,可是究竟破去了以后还能剩下什么?这样就能‘涅槃’吗?佛所说的西方极乐不会是无边的虚空吧?”
, [+ ?4 T6 ^6 D! u9 C9 T他一下子提了这么多的问题。以我当时有限的英语实在无法回答。认真地想了一想,我拿起笔,在他抄的偈子下面写了八个字:“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似乎若有所思,认认真真地以收起了纸。0 V" E/ d- P. ~7 H3 J7 Q4 w
第二天,他跑过来跟我说:“我懂了,原来空掉了以后,心就生出来了。”8 g4 h) H+ I, L& }9 w
我听了哭笑不得,就又给他写了一段话:“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心无墨碍,无墨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3 O! l4 _ f1 l, ^
元容看了更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便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 p2 l. |: `, M4 K( C6 m/ K V$ W5 A我说:“不懂。”
) J5 x0 t% p( e6 H1 h2 ^“不懂你写给我干吗?”
* A! p s* z2 x6 |4 |, A“因为你也不懂。”* C2 T& O; c8 P
“那你到底懂什么?”' U1 {, Q) r$ d1 `- g6 e% ~
“我就懂得你不懂。”' f. o+ \* ~3 @: F6 h
元容这下彻底不懂了,摸着头到一边想去琢磨个中玄机。) D6 H' u$ L+ t$ b! G$ J
从此,元容不再跟我聒噪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我的耳根也就清静了许多。于是,我便静下心来,开始向元容讨教有关韩国历史问题。
& o) S2 m* [$ n% B! d5 V3 P+ C有一次,我问他对于大韩民国历任总统的看法。这个问题让他着实想了一阵,最后告诉我说:“我最喜欢朴正熙。”我听了一愣,在我的印象中,或者说从大陆受的教育来看,朴正熙是一个法西斯独裁者,在他的统治下韩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最终被人刺杀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可今天,元容却给了我另一个答案。元容说:“朴正熙上台时,我还是学生。当初也曾经为争取民主上街游行,同他的政权斗争。可是,经过这么多年,我回首一看却更喜欢那时的韩国。他上台的时候,韩国很穷,他死的时候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有地方住。他当政的时候,除了学生闹事外,大学想的都是拼命地去建设。当时的人们能吃苦,不怕困难,比现在单纯可爱得多。”我听了就想笑。真的,两国的历史和文化是多么地相似啊。我们也怀念改革开放初期那些火热的年代,而对老一辈人来说,五六十年代是他们的“青春万岁”时期。
5 B6 h3 a" i z# V" M" x9 r我来了兴趣,就又问他:“那你怎么看李承晚。”" j* [; Q) ?9 h3 |& }+ Q+ m" L
“啊,他呀,首先是个爱国者。”元容一边看一边查字典,找出爱国者这个英文单词指给我看。“你知道,他为朝鲜的独立流亡,奋斗了几十年。虽然他不太懂得治国,朝鲜也是在他的手里分裂的,不过在韩国人心中,他也是一个英雄。”( y: {1 h% n$ u: N! U
“那韩国人仇恨日本人么?”
+ k, p) ]- Y% W; F: n0 a“当然了,韩国人讨厌日本人。”
0 J% C* I, Y% \3 X“呵呵,”我兴冲冲地跟元容说,“中国人也讨厌日本人,中韩应该是好朋友。”
1 }" \/ k2 g5 e. }# p) I0 M3 B, X“等等,作为朋友,我觉得我应该跟你说实话。”元容很认真地对我说,“韩国人仇恨中国人。”
: r- k6 f3 q. }& ]* ^我一听,当时就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