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午拾
村子里的消息如敲锣打鼓般传的飞快。一个上午，大人们都知道枫桥镇子里的电影巡回放映队晚上要从隔壁的两棵树村搬到这里的楼家村，放映上海电影制片厂新拍的片子――《哪吒闹海》。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姓楼，上上下下五十几户人家排起家谱来七七八八都是亲眷。楼兰是村子里上个世纪70年代出生最小的一个孩子，在兰桂飘香的季节里降临到这个黑瓦白墙的江南小乡村。楼兰小名兰子。兰子外婆知道外孙女喜欢看戏看电影的秉性，连忙让兰子小姨去村口的湖塘里把兰子找回来。兰子正在湖塘里与小伙伴们玩水，玩的很起劲。兰子坐在圆木盆里浮在水面上摘菱角。湖面上养着大片碧绿的刺菱，新鲜摘下尝起来脆生生的甜。剥完菱角，兰子把圆木盆划进荷塘。圆木盆晃晃悠悠在水面上，滴滴水珠在荷叶盘里溜溜的划转。岸上传来兰子小姨的唤声“兰子，快起来去道地放位子，今朝夜头有的看电影了。”兰子正在摘莲蓬，赶紧兜起一荷叶盘莲蓬，上了岸，三步小跑赤脚赶回了宅子。兰子外婆已经准备好了白天招呼过客人的长条凳子。兰子扛起长条凳子直奔村子的道地。道地是村子的晒谷场。明清时代的戏台子建在道地边上。圆柱红漆已在风雨中点点斑驳脱落，飞檐龙头上长着繁繁绒绒的青草。兰子在戏台子前放下长条凳子，占了观众席的中排。兰子外婆在后院的地里斩了一枝青皮甘蔗，削皮，切段，晚上给兰子当看电影的零食。隔壁两棵树村的小贩赶过来在道地里卖瓜子。晚上放映《哪吒闹海》的时候，道地里瓜子声嗑成一片。兰子占的位子恰好在放映机旁边。兰子看见两个大圆轮上哗哗转着磁带，光线投在悬挂在戏台子上的幕布上，便有了螃蟹精，河蚌精，鲤鱼精，王八精在水晶龙宫里与哪吒闹哄哄打成一片。兰子喜欢这种奇怪的玩意，象魔术。兰子在家里的黑白电视机上看过魔术。
兰子家的黑白电视机是村子里唯一的电视，兰子城里上班的爸爸去上海出差时带回来的。村子里原先有只电视，村里大队买的，每天晚上人们集中在一起看中央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后来坏了，人们便每天晚上聚在兰子家看天气预报。兰子对于天气预报里的地名有一种自己的解释。上海与杭州是两老婆（一对夫妻），北京与天津是两老婆，沈阳与长春是两老婆，乌鲁木齐与呼和浩特是两老婆，兰子以为。这些城市在兰子的眼中只是一些奇怪的名字，就像一起玩的小伙伴叫小狗。兰子对于上海的全部印象在家里一顶写着“上海”的草帽上，爸爸每次骑车回家时都戴着它，此外便是每年过年家里来的客人。两个客人长得很像，很斯文，年长的直呼兰子外婆的名字“月清”，年轻的叫兰子外婆“小姑姑”，叫兰子他们住的地方“乡下”。客人每次来都会拎个大圆泡沫桶，给兰子几块金币。外婆告诉兰子金币里面咖啡色的里子叫朱古力，桶里的叫奶油蛋糕，她年轻时还住在上海娘家的时候，经常吃。兰子不喜欢吃城市里的东西，咖啡色的太苦，白的太腻太甜。兰子宁愿吃白的生藕片，绿的莲蓬子，黒的桑葚子，红的阿公公（覆盆子），青的豆腐皮草，还有春天长在田埂边的马兰头，端午节外婆包的火腿粽子，清明节菁做的清明果，正月里灌的糯米藕，还有翠花瓶里的大冰糖，二姨从枫桥镇子上捎回来盛在牛皮纸里的糖果：黄的金枣子，白的桂花球。城里人爱吃的东西实在奇怪，兰子以为。
兰子还喜欢吃枫桥镇里的小贩挑着担子来卖的东西。换糖佬摇着波浪鼓在村子里大声叫唤“换糖罗”。兰子把平时积攒起来的鸡毛鸭毛还有牙膏壳递到小贩的手里，换回一颗包着绿纸的薄荷糖和一颗包着褐纸的话梅糖。剩下的糖纸会被兰子装进月光宝盒里。月光宝盒是个硬纸盒子，兰子从村里赤脚医生那里要过来，原先装打小孩子屁股的药水，现在装兰子的糖纸，花纸，扣子，玻璃弹子，还有一分两分五分钱的硬币。糖葫芦佬扛着一棒子糖葫芦在叫唤“卖糖芦罗，谁家的孩子吃了糖葫芦一定冰雪聪明罗”。江南的糖葫芦，红糖皮子里面包裹着荸荠，金橘，一口咬下去兰子便可以过上一天甜蜜蜜的光阴。棒冰佬骑在永久牌脚踏车上，后座上绑着蓝木箱子，穿过村子大声叫唤“卖棒冰罗，五分一支赤豆棒冰，一角一支雪糕棒冰”。兰子从月光宝盒里取出二个两分一个一分硬币从棒冰佬手里接过赤豆棒冰，从下往上舔。兰子外婆不喜欢兰子吃赤豆棒冰，村子里有个小孩子吃赤豆棒冰时吃出了蚂蟥；也不喜欢兰子去桑园里摘桑葚吃。村子里有个年轻人小辰光吃桑葚子吃的嘴巴向右歪，小孩子们都叫他歪嘴佬，现在住在草棚里放牛，还没有讨老婆。村子里还会萦绕其他小贩的吆喝声。补桶佬在叫唤“补洋铁铅桶啊”，草纸佬在叫唤“草纸要不要啊”，棉花佬在叫唤“弹棉花啊”。兰子觉的他们在村子里此起彼伏亮嗓子唱歌。当然听这些吆喝声都是外婆的事情，兰子的事情只是客人来了帮外婆去村口的小店打老酒，打酱油，顺便买个五分钱的芝麻饼和八分钱一筒的小桃酥啃回家。交差后兰子可以扛根长长的竹晾竿与小伙伴们一起在高高的大树下打落榆钱。剥了皮的榆钱在白开水里滚一滚，吃起来很清口。兰子还与小伙伴们一起去园子里摘枇杷，摘杨梅，摘樱桃，抓桑牛，揪知了壳，爬上手扶梯子去屋檐里掏麻雀窝。老人们说玩麻雀的小孩子长大了会满脸雀斑。兰子不信，虽然她鼻子上长满了雀斑。兰子妈妈为此打过兰子的屁股，但兰子一直相信雀斑是她整日来在太阳底下玩时被日头晒出来的。兰子以为还是在枫桥镇食品厂里上班的二姨疼她。二姨每次回来都会给兰子带稀奇八古怪的好吃的东西。有一次是面包，桔子水，有一次是酸梅粉。兰子觉得二姨带的面包她从未见过：金黄的皮，桔子水的味道居然酸酸甜甜，不像她平日里喝的白开水，也不象上海亲眷送的麦乳精。酸梅粉的袋子里更奇怪，有把塑料小勺子，勺子把柄上有时候是猪八戒，有时候是孙悟空。二姨说面包是外国人经常吃的东西。外国人？外国人是种什么样的人？外地人已经让从未出过远门的兰子觉得纳闷，现在又来了外国人。不久以后黑白电视机上又出现了一个头上长两根天线叫马丁叔叔的外星人，兰子更加纳闷了。
阳春三月的时候田里开满了草籽花，淡紫色泱泱一大片。村里人常拿青色的草籽叶喂猪，还有地里的番薯藤。兰子以为他们在暴殄天物。兰子听村子里的人说起过“草籽炒年糕，吃的爷爷想爬灰”。兰子以为这句谚语是在形容草籽炒年糕的美味。村里人每年开春要在齑米厂里做年糕。一淀一淀雪白的年糕放在洋铁铅桶里，被兰子外婆与小姨哼唧哼唧抬回家。此外村里人还搡唛籽。糯米粉加水盛在石窲里，一点一点用木棍捣的糯滋滋，韧烂烂。兰子坐在八仙桌旁一点一点嘶扯唛籽的时候，燕子会衔着春泥在兰子外婆家的屋檐下做窝，翘起剪刀尾巴，唧唧喳喳。弹胖佬挑着担子在村子里吆喝“弹米胖啊”。担子上是个肚子大大的黑锅，弹胖佬把白米，芦谷蒲（苞谷，玉米），年糕干装进黑锅密封加热，砰的一声后会出现一些魔幻般的东西，白米变成了米胖，芦谷蒲变成了芦谷胖（爆米花），年糕干变成了年糕胖。弹胖佬还有一种奇怪的机器，更让兰子神往不已。机器这头放进白米，那头会出来长长的中间空心的米糖。村里人叫它“泡泡糖”。阿狗常把泡泡糖作孙悟空的定海神针耍，耍累了扳断一口一口吃进肚子里。四月天的时候兰子会住在里山亲眷家。兰子喜欢在竹林子里拔春笋。雨后的竹林子，密密麻麻木佬佬（许多）早笋，里山人叫“拂晓笋”。兰子猜它们喜欢拂晓时分从泥土里钻出来。
五六月的梅雨季节里江南乡村容易没（mo,发）大水。每每村里看守堤坝的锣夫一敲铜锣，外婆便开始紧张兰子，担心没大水冲了村庄时兰子人小逃不快。外婆到处托人把兰子送到枫桥镇子上的二姨家。楼家村到枫桥镇一路上都是小河。兰子撑把小伞穿一双塑料凉鞋走在堤坝上。噼里啪啦的雨水把蚯蚓翻到了堤坝的路面上。兰子吓得丢掉小伞癫来癫去尖声尖叫。兰子害怕蚯蚓会爬到塑料凉鞋上咬掉她的大脚趾头。
梅雨季节过后是炎炎夏日当空照的日头。外婆常说“六月（阴历）的日头，薶娘（后妈）的拳头”。炎炎夏日里，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前晒着干菜。芥菜挂在长晾竿上，干菜蒲头躺在竹篾圆晒箕里。兰子外婆常拿干菜焖红烧肉。兰子从外面打完水漂回来，闻见灶间飘溢着干菜红烧肉的香味。兰子还喜欢外婆炖的笋干红烧肉，千长（豆腐结）红烧肉,板栗红烧肉下饭吃。灶头搭建时，兰子外婆投进去一个顺治铜钱，祈愿灶子菩萨保佑兰子顺顺利利。灶龛里供奉着灶子菩萨，每天都在烟熏火燎里垂着长胡子对着兰子眯眯笑。灶头大镬里煮出来的米饭特别香，镬底常会留下一层镬焦（锅巴）。兰子喜欢拿镬枪敲下镬焦嘎崩嘎崩的嚼，吃不完第二天还可以烧镬焦泡饭。隔壁的朱元龙叔叔送过来刚从水地里收割下来的茭白，芋艿，兰子欢欢喜喜的接过放在淘箩里。
秋风起的时候兰子外婆开始在堂屋摊开大的长晒箕缝棉被。兰子喜欢在尚未完工的棉被上赤着脚打滚。村子大队室里传来消息，今年秋天村口湖塘里的水要被抽干，来年开春重新蓄满水吊起三角蚌养珍珠。大家都卷起裤管穿上套鞋去抽干了水的湖塘里摸河鲜。兰子的收获颇丰，螺蛳，蛏子，蛤蜊，河瓜子装了满满一竹篮，还在淤泥里摸到两条无鳞乌鱼，养在洋铁铅桶里哼嗤哼嗤使尽浑身力气拎回家。嵊县的越剧班子翻过七八座山抬着一列越剧行头进了楼家村，村里秋天要作大戏，点了几出：《五女拜寿》，《血手印》，《菱花镜》，《珍珠塔》，《卖油郎》和《何文秀挂牌算命》。戏班子的青衣住在兰子外婆家。每天清晨兰子喜欢看青衣坐在梳妆台前描彩妆，往青丝假发髻里插珍珠头面，粉脸青丝珍珠摇。兰子想着来年外婆在湖塘里养了珍珠就可以着人编只珍珠钗了。青衣的妹妹莺莺也住在兰子外婆家。戏班子在戏台子上开戏的时候莺莺不喜欢跑过去听姐姐的咿咿呀呀和戏班后场台的锣鼓敲的震天响，莺莺喜欢待在兰子家里候在黑白电视机前看《西游记》。兰子便从洋铁罐头里拿出一块受了潮结成块的麦乳精作为招待食品送给莺莺。兰子和莺莺彼此眼热（羡慕）着对方的生活。戏班子走后兰子从小姨的木箱里觅出两块纱巾整日里舞在手中，作飘带，作水袖，呼啦拉满天甩，甩累了坐在门槛上眼巴巴望着戏班子走过的路，期盼着他们再次回来。
冬至过后兰子可以喝木佬佬喜酒。兰子外婆把兰子打扮的粉嫩嫩红扑扑带到亲眷家里吃喜酒。八仙桌上摆满了八大盘八大碗，有全鸡全鸭鲤鱼王八。兰子坐在长条凳子上忙不迭夹大碗里的肉圆，上海亲眷叫其狮子头，北方下放过来后来留在村子的阿毛舅舅叫其四喜丸子。快过年的时候外婆从洋铁罐头里拿出一沓全国粮票托人从枫桥镇子上带来许多年货，有鸡蛋，豆腐皮子。兰子外婆说年要好好的过，也要好好的吃出来。兰子以为这是老人们常说的吃年。外婆会把豆腐皮子在砧板上摊开，匀入肉末筒皮卷，还会从煤球炉子上取下茶壶，把半圆勺子搁在炉火上加温，加少许用筷子打碎了的鸡蛋，轻轻旋转做出一层蛋皮子，再匀入肉馅捏成蛋饺。很多年后兰子在大洋彼岸过年，心中一直念念不忘吃年时外婆的拿手活。
枫桥镇子里的二姨托人捎来口信说有了身孕，兰子听了欢天喜地。二姨坐月子的时候兰子与二姨住在一起。二姨家住在台门屋里，二姨夫的祖上是地主，兰子喜欢坐在高高的台门槛上看台门里雕梁画栋的屋檐。二姨每天给兰子一毛钱。兰子接过钱跑到镇子的老街上，穿过青石板路来到俞婆婆开的杂货铺子，递给婆婆五分钱。婆婆从玻璃罐头里取出一根鸡蛋卷，兰子右手捏鸡蛋卷，左手接蛋卷末末，开始在镇子老街上一天的幸福生活。老街上有木佬佬小摊小贩。红星百货店前的小贩花样最多，装了指示针的玻璃柜子前总是聚满了木佬佬小孩。这个小贩会用烧热了的红糖浆子画各种动物，五分钱玩一次，兰子很多次玩指示针只拿到糖做的小猪，唯独一次兰子指到了一只大凤凰，欢欢喜喜屁癫屁癫的回台门，舍不得吃，差点藏在被窝里。二姨坐满月子时兰子也被养的白白胖胖，被人放在凤凰牌脚踏车的后座上驮回了外婆家。
来年春天的时候兰子妈妈把兰子接回了城里念小学。兰子妈妈以为兰子再被养在乡下便会被养成个野孩子。从此以后兰子每天在脖子上挂把钥匙背个大书包去上学，每天坐在教室里唱《我们是祖国的花朵》和《我爱北京天安门》，每天在日记本上写一遍“我要做个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为20世纪伟大祖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而奋斗的四有新人”，晚上回家总是趴在桌子上做一大堆的作业，还有查不完的新华字典。兰子生活在有防盗门防盗窗的世界里，终日里似乡下的关棚鸡，人终于变得木佗佗（衣冠楚楚呈痴呆状）了。 |
发表于 2004-6-23 05:06:55
发表于 2004-6-23 09:05: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