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

冬雨

9 G/ U% O% z' U1 `3 i4 r2 b: c   小王子闷闷不乐地拔除了最后几棵猴面包树苗，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回来了。那天早晨，他觉得所有的家务活干起来都挺亲切的。当他最后一次给花儿浇水，准备给她盖上罩子时，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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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 K: ]* j% J) U* E9 }    “叫舅舅！”妈妈指着那个瘦小的男人对我说。我叫过后他走过来轻轻拧了拧我的脸蛋。他的指尖凉凉的，我觉得不太舒服，他大概看出来了，立刻退到一边去了。他的眼皮有点肿，好像刚睡醒；眼睛很圆，比妈妈衣服上的纽扣还要圆，但盯着我的时候，我感到脸上还是凉凉的。我想，舅舅可能是冰做的吧。
7 H9 J9 `- z" }$ n( X2 M8 y7 c     只有一位和舅舅一样奇瘦的阿姨来家时，舅舅才变得暖和一些。那位阿姨也拧我的脸蛋，不过她的手是热的，还有点湿润，可我不喜欢她，因为她很少给我带好吃的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舅舅的话特别多，而那位阿姨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她的眼睛也蛮大的，但像牛眼睛一样，瞪得似乎都要掉出来了。舅舅有时候也会拧她的脸蛋，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不舒服，还闭上眼睛，跟做梦一样，似笑非笑。有一回舅舅还去亲她，先是亲脸颊，舅舅亲我也是这样的，可是后来他又亲了她的嘴，而且把舌头都伸到她嘴里去了。还有她的耳朵，他一会儿舔一会儿咬，活像一只吃肉骨头的小狗。我弄不懂，为什么舅舅亲我只亲脸蛋，却亲了她那么多地方呢？
6 h# n  a  }. h! j     “因为阿姨是大人啊。”舅舅说。
做大人真是好，可以被亲那么多地方，而且亲的方式还有那么多种。我忽然有些伤感，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孤独地在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星球生活的小王子，不知道什么什么时候能够长大，只能日复一日地欣赏落日。舅舅经常给我读《小王子》，有些段落我都能背了，我特别喜欢那一段：
    “在地球上，在我的行星上，有一位需要安慰的小王子。我将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摇着他……”
2 w. p8 \; {( `    舅舅读到这里时总会停下来，把我放到他的腿上颠一阵儿，我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只是想笑，然后就真的笑了。舅舅也笑了。
8 D, J* d+ I9 g# N4 b% n1 k但我发现别的阿姨来时舅舅没亲她们。我数过，不算牛眼睛阿姨，一共有六位阿姨来过我们家。最漂亮的是叫“姗姗”的阿姨，身上总是香喷喷的，我以后娶老婆，一定要娶她那样的。最难看的是叫“阿珍”的阿姨，脸上长满了痘痘，而且又矮又胖，她惟一的优点就是每回来都带零食给我吃，可是我不想吃，我想她就是吃那些东西才长得那么胖的。还有四位阿姨不常来，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舅舅和她们只是聊天，但就是不亲她们。舅舅说，牛眼睛阿姨可能会成为舅妈，所以他才亲她，那些阿姨别人会亲的。
8 D, E+ d0 f0 M( V# ]   “为什么只有要做舅妈了才可以被亲呢？”我问道。
   “因为舅妈是自家人啊。”舅舅说。
   “那为什么舅舅不要姗姗阿姨做舅妈呢？”
3 w. e9 k% f7 t* O$ ?  G   “因为舅舅不喜欢姗姗阿姨啊。”
: c. O# K4 H% Y   “可是姗姗阿姨很好看啊。”
# F! F6 n! U# r8 }) F  U  d6 `   “好看舅舅也不喜欢。”
   不喜欢就不喜欢，我喜欢姗姗阿姨，我要是有舅舅那么大就好了，就可以和姗姗阿姨结婚了，还可以那样亲她。舅舅真是个怪人，不过他这么怪其实也不奇怪，他只吃蔬菜，妈妈告诉我，只吃蔬菜的人和一般人是不同的，就像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是不同的一样。“舅舅是个心地特好的人，”妈妈说，“好到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
( ~3 [3 {- o8 t* ~" d& Q    这点舅舅还不如我。我的心地也特别好，比如我经常把玩具给别的小朋友玩儿；但那些玩具我都已经玩过了，如果没玩过，我才不会借给他们呢。
% r6 e6 h8 ?) F7 R    牛眼睛阿姨好长时间没来我们家了，听说是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读书了。不过她老打电话给舅舅。舅舅每次都把话筒紧紧贴在耳朵上，眼睛看着下面，他有时好久一言不发，有时会突然滔滔不绝，就像一个布口袋，东西越装越多，最后“哗啦”一下撑破了，什么都掉了出来。但有一天舅舅说着说着眼泪也出来了，他竟不去擦擦，脸上好像给蜗牛爬过似的。他斜了我一眼，发现我在看他，便挥挥手示意我走开。我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过了几天听到爸爸、妈妈谈起，似乎是牛眼睛阿姨和别的人好了。我一阵高兴，这样一来舅舅就可以要姗姗阿姨做舅妈了。但没过几天，舅舅又宣布他和牛眼睛阿姨重新在一起了。这回连爸爸、妈妈都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了。不过我一样挺高兴，因为我真不愿意看到舅舅难过的样子，那几天他似乎又瘦了一圈，虽然胡子照样刮得很干净，身上还喷了香水，打扮得仍旧人模狗样的，但用灯一照，脸上到处是阴影，太可怕了。
     妈妈常说舅舅是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就是说别看他老好像开开心心的，但其实很多时候他并不怎么开心。舅舅和牛眼睛阿姨通电话开心的时候比较多，挂上话筒后即使不笑着，脾气也显得特别好，总是主动来陪我玩儿，给我念《小王子》，不像平时对我总是爱理不理的。所以我还是希望舅舅能够和牛眼睛阿姨好下去，舅舅永远永远乐观。
' }3 r: |/ x1 P4 J2 g" @    有一天我听妈妈对爸爸说姗姗阿姨有男朋友了，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怪不得最近她不来了。舅舅有时候跟她在电话里聊了一会儿后会把话筒递给我，我听到姗姗阿姨的声音激动得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姗姗阿姨问我想不想她我只是拼命点头嘴里“嗯”着。妈妈说她还是很喜欢舅舅，不过就算舅舅将来和牛眼睛阿姨断了她也未必会再来找舅舅，因为那时候她可能和男朋友处得很好，甚至会结婚也说不定。
    “情感是很奇妙的。”妈妈说。
这话真的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希望舅舅能和姗姗阿姨好，我也希望舅舅和牛眼睛阿姨不分开，我很矛盾，这样下去我恐怕也要变成悲观的乐观主义者了。
爸爸、妈妈这几天都在收拾东西，准备回美国，我跟他们一起走。这一去要好多好多年不回来了。舅舅这几天饭也越吃越少，我想他一定非常舍不得我们。但妈妈告诉我是牛眼睛阿姨出了问题，她和那边那个家伙一直在处朋友，可又不肯放弃舅舅，还对舅舅说给她时间选择。舅舅气坏了，便提出分手了。
& j) p! i% _# ~, _& e; f+ `. w/ e2 C舅舅太可怜了，这个节骨眼上大概只有姗姗阿姨能够安慰他了，可惜我不知道她的电话，再说她现在也未必乐意。看来只好我亲自出马了。
; V# W, g6 h1 s3 m7 J     “分开是很正常的。”舅舅居然这么说。“你现在不是也要和舅舅分开了吗？”
! n* I3 k2 B6 _+ v* t我觉得他的话有点不对劲，但我也说不好是哪儿不对劲。
9 u7 S! M, s( f1 r- i* X1 o" q     “其实舅舅并没和她分开，”舅舅说，“只要你想一个人，这个人就和你在一起。只要你在想他，她就立刻出现了。”
     “可是我并没看到她啊。”我总算抓到了舅舅话中的一个毛病。
0 s4 E2 v. G. J: W8 B# L“她出现在这里，”舅舅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可以装很多很多东西。你想舅舅了，舅舅就到这里来了。”
1 ~  D) |* ]2 j3 \% J    “舅舅会在这里面给我念《小王子》吗？”
“当然会啦。”舅舅说。“要是你不想着舅舅，舅舅即使像现在这样在你身边，也不能算是和你在一起。”
; A# B; q; x* y$ x( C/ K     “那舅舅和她是不是并没有分手呢？”
3 n) V, Y& S8 s. b2 X8 ~6 q     “可以这么说。” 舅舅一笑。
1 h. \3 J( v+ s& z2 v  Z, m& z     这样我就放心了。
+ s$ U1 S* i  F! U6 p     我们走的那天，舅舅找了个人开车来送。在路上他冲我扮了一会儿鬼脸，把我逗死了，后来他静下来，脑袋渐渐地往一边歪，最后一动不动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机场里。舅舅塞给我一瓶冰红茶，我确实有点渴，一下子喝了一小半，人也清醒了。外婆然后是舅舅弯下腰来亲我，舅舅好像胡子没刮干净，有点扎人。
     走到一根宽宽的带子后面时，我才意识到我和外婆、舅舅分开了，他们在带子那边望着我们，我觉得像做梦一样，“再见”似乎都不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来的。舅舅突然挥了挥手，接着迅速地把手放下，就跟一根棍儿似地杵在那里。
# ]# f; y: j  W走前的那天晚上，舅舅又给我读《小王子》了。我觉得自己和小王子一样，也离开自己的星球了。我多想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