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外婆不是我的亲外婆, 她是多年前照看过姐姐们和我的一位婆婆. 妈妈在很年轻时就没有了任何亲人, 把老人家当作自己的妈妈看待. 我们也和她很亲, 一直叫她阿婆.
阿婆十七岁的时候就嫁到了当地的沈家, 新郎阿东比她还小上三岁, 合了"女大三, 抱金砖"的老话. 阿东后来去了省城上高中, 毕业后就留在那儿做事. 开始的几年, 每隔一两个星期, 阿东就会回家来看阿婆, 说说省城里的许多新鲜事.
阿东是家里的独子, 父母早就过世, 是大伯一手带大的. 结婚了很多年, 阿婆老怀不上, 大伯大妈就有些不快, 言谈举止里就常流露出来. 阿婆是个性子刚烈的人, 听不得别人的风言风语, 常为这事和阿东吵架. 阿东虽受过教育见过世面, 骨子里却是满脑子"不孝有三, 无后为大"的人, 吵架多了心也冷了, 慢慢地就很少回家. 在阿婆二十八岁那一年, 阿东提出了离婚. 阿婆的眼泪都要流干了, 却也只能接受阿东的条件: 阿婆可以住在老房子里, 每个月的谵养费由阿东出.
物价上涨, 谵养费很快就不够用了. 阿婆不愿意跟阿东再多要, 她说再婚的阿东也不容易, 就自己帮人做一些针线活, 替人照看小孩, 年复一年, 艰苦地过着日子. 妈妈和父亲一直两地分居, 自己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照顾小孩子, 是好心的阿姨介绍了阿婆来照顾我们.
大概因为两人都信观音菩萨, 阿婆和妈妈一见如故, 就象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 阿婆整天把"小兰小兰"挂在嘴边上. 阿婆做得一手的家乡菜, 尤其是霉干菜肉, 竹笙闷肉, 豆腐皮卷, 吃得我们几个从小嘴巴刁刁的, 后来去北方上学可吃尽了苦头. 阿婆爱屋及乌, 也非常疼爱姐姐们和我. 还记得夏天晚上汗流浃背的时候, 阿婆自己不睡, 一遍遍地用凉毛巾为我们擦脸擦身, 直到我们都困着了为止.
阿婆太惯我们, 有时还因此而冤枉别家的小朋友. 记得有一回, 阿婆发现挂在高处的霉干菜里的肉都被人偷吃了, 就怀疑是隔壁的阿龙哥哥干的, 因为他长的最大, 最有可能够到那菜篮子. 阿婆告上门去, 结果阿龙哥哥被叔叔阿姨狠狠揍了一顿. 后来阿婆发现罪犯还在蹿狂活动, 就悄悄地躲在暗处, 才晓得是我干的坏事: 那时我小, 只好搬了个凳子,屁鼎屁鼎地爬到了桌子上, 颠起脚把菜篮子取下来, 美滋滋地挑了几块肉吞了, 再把所有的东西复原. 阿婆谁也没告诉, 就跟妈妈悄悄说了. 等我长大一些后妈妈才跟大家说出此事, 让我在人前好久抬不起头来.
小时候二姐和我最调皮, 常一起干坏事儿. 妈妈每每知道了, 就拿着鸡毛掸子要打我们.这时候阿婆是最好的避难所, 我们总是躲在她的后面, 心里偷笑着听她对妈妈说: "小兰, 宝宝打不得的, 小孩子要记仇的". 我和姐姐们要是在外面和人吵架吃了亏, 如果是我们有点理, 她就会凶巴巴地领着我们去上门告状; 要是一点理都没的, 她就会把我家的门一关, 谁来敲也不开. 后来我的几个姐姐练就了一身吵架的功夫, 一个个成了河东狮, 大概和阿婆的调教有关.
到快要上小学时, 我离开了妈妈和阿婆, 随在老家工作的父亲生活. 没想到这一别就是好几年, 再次见到阿婆时刚好十岁, 还记得阿婆给我做了长寿面, 是老人家亲手擀的. 后来妈妈也调动工作离开了绍兴, 而老人家不愿意离开住了多年的老屋, 我们一家和阿婆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 在当地工作的大姐成了我家的代表, 每个星期都要去看望阿婆.
最后一次见到阿婆是我出国前. 好几年没看到我了, 阿婆激动的不得了, 见了面拉着我的手不肯放. 阿婆不让我出门, 猛给我做各种各样好吃的. 在我离开绍兴的那天, 阿婆准备了火腿肉粽子, 雪里红肉烧饼, 茶叶蛋, 都是我爱吃的东东. 她迈着小脚, 坚持要和姐姐一起到火车站去送我. 那天早上天下着细雨, 火车缓缓挪动, 阿婆打着雨伞朝我挥手的样子, 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
去国后漂流四方, 很多年没有回归故里. 每次和大姐通电话时, 大姐总说阿婆想我, 而我只能请她问候阿婆而已. 阿婆走得很突然, 等大姐赶到她身边时, 阿婆已经快不行了, 连几百里外的妈妈都没有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大姐处理完阿婆的后事后给我打电话, 她哽咽着对我说: 阿婆最后叫得最多的两个名字是"小兰"和"阿土", 我听了泪如雨下, 心如刀割. 阿婆啊, 你对阿土这么好, 阿土却没有能回报您一点点.
这世上的山珍海味是好吃, 但我还是怀念阿婆做的家乡菜; 认识的长辈里不乏达官显要, 大师巨匠, 但很少有阿婆这样让我感到亲切和温暖. 阿婆啊, 阿土很想念您, 真想再听到您那一口软软的乡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