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柞里子：被误解的孔子之三：孔子是道德主义者吗？（ZT)

无墨

由于中国人的基本价值观和道德信念都指向孔子，所以，一般人都认为孔子是一个道德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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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u4 w& r7 S其实，这是一个误解。孔子并不认为单一的道德可以解决社会问题，他更不认为对人做严格的道德要求就可以改变人的品行，更为可贵的是，他坚决拒绝了绝对道德主义，从而为我们民族杜绝了陷入原教旨主义泥沼的危险。

5 K  k1 o1 O5 X- J! t. v孔子固然痛恨不道德的人，破坏礼制的人，或者面对邪恶无动于衷的人，这在《论语》和《孔子家语》中可以找出无数的言语和行动的例子。这是一个人的基本品性的体现，也是一个人道德水准的体现——面对不道德的人和事，面对邪恶，面对这个世界上天天都在发生的众暴寡，强凌弱，有着基本的善恶判断和良知的正常人会在心理上发生“道德的痛苦”，并自然地表达出道德的义愤。孔子也不例外，但他并不特别突出——他只是比一般人更加敏感。

" T/ P5 C1 Z( Q+ z" ?( q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了《论语》中还有这样的一些话。

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论语·泰伯》）

; a; `1 {- _! J# ]$ d+ p对不仁的人，恨得太过分，也是祸乱。如果说，能够痛恨不仁的人和事，是一般人的可贵的道德良知的话；那么，认识到这种痛恨如果不加节制，可能走向不道德，并因此对我们提出警告，则是圣人的道德判断力。

我们把道德绝对化，就会用绝对化的手段去惩戒那些不道德的人；而绝对化的手段本身即是不道德的。用不道德的手段去推行道德，就如同抱薪救火。用不道德的手段去惩罚不道德，又如同以暴易暴。

举一个例子。53岁的山东省威海市退休女教师李建华遭遇歹徒入室抢劫，她在身中数刀的情况下与歹徒斗智斗勇最终占得上风，面对精神崩溃、瘫倒在地的19岁的歹徒，李建华拨打120急救电话，让歹徒得到及时救治。

" @2 p( b: H/ a/ q+ n. X- r* P2 K% f# `这本来是很感人的事件。李建华老师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体现了人性的高贵和美好。但是，在媒体报道这件事后，却出现了争论，有不少人认为，对这样的歹徒，根本不需要同情和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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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q6 o$ ~+ {- F, w9 L+ g一个网友在网上的留言是：“假如我碰到这样的歹徒，我要拔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吃了他的肉，砸了他的骨，吸了他的髓！”
5 q9 h( X# J( m# C# ~$ T这种极其残暴的心态，我看得毛骨悚然，从来不在网上留言的我，忍不住留了一句话：“你更是歹徒啊！”

2 a) j: D, ^+ P' y2 N* y8 I  l* [是的，对不仁人的极端仇恨和不择手段的报复，会把我们自己的道德拖下水，让我们变得更加不仁。

1 r6 l7 b+ k: i. g( c$ l: R# W. P实际上，孔子是发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天下的很多祸乱，是由绝对道德主义者惹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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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孔子反对用极端的手段对待不仁的人。

. c4 h, d4 W  }6 I0 B& I孔子有一个学生，叫公伯寮，他可能是孔子学生里面最糟糕的一个，被后人称之为“圣门蟊螣”。他竟然在孔子堕三都的关键时刻，在季氏的身边说子路的坏话，导致子路丢了职务，对堕三都的失败以及孔子的离鲁出走都有相当的责任。

! b# N2 Z' p/ `- o) I" O鲁国有一个大夫叫子服景伯，对孔子说：“你的这个学生实在太坏了，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有力量杀了他，让他暴尸大街。”
孔子说：“我的道如果能够行得通，那是命，如果我的道行不通，那也是命。跟公伯寮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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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0 t2 L( {孔子嘉许子服景伯的忠心，但断然不能听他的杀人的建议。这就是是非判断力。

8 S# @2 w* ~7 Z公伯寮坏，但是假如我们用杀人的方法来对待这样的人，那我们就更坏。用极端的手段，用杀人的手法来清除异己，是恐怖主义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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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X8 R3 V$ n. J为什么孔子不赞成人们用极端方式来履行道德？为什么孔子反对用极端的手段来实现正义维护道德？

因为一切极端手段必隐含着对另一种价值的破坏。

而且，极端手段所蕴含的破坏性往往指向更原始更基本的价值。

恐怖主义就是极端道德主义的产物。恐怖主义、恐怖行为，可能有自以为是的道德基础和道德目标，但是比起一般的不道德行为危害更大，结果更不道德。所以，人类有识之士永远都会反对一切形式、一切借口的恐怖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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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6 U, p6 M' }) W9 [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不是一个极端道德主义者，实在是非常非常重要，我们的民族也因此非常非常幸福和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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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来看他评价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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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也是一个名人。但是，就是太极端了，极端地想对人好，极端地坚持一些东西，极端地坚持小节，结果呢？送了命，还被孔子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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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l3 z) T; [& [6 d* q* j0 [, `这个人叫尾生高，《论语》里叫微生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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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T- h& t4 E% F/ p0 ?0 f: C, |0 i尾生高，鲁国人，以直爽、守信著称。传说他与一女子相约在桥下见面，女子没按时来，尾生高一直在约会处等候。后来，河水暴涨，尾生高不愿离开桥下，抱住桥柱子死守，终被淹死。（《庄子·盗跖》，《史记·苏秦列传》）

守信当然好。但是，拘泥就不好。尾生高的毛病就是拘泥。

即以此事为例，事实情况会变化，女孩子约会没来肯定有情况，即使来了，桥下都是水了，那女孩子难道会潜水到下面去约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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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看孔子在《论语》里对微生高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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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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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谁说微生高这个人直爽呀？有人向他讨点醋，他不直言自己没有，却到他的邻居家去要了点醋给人。”

* ], g, Z" Z! v8 @乍一看，微生高这个人还真不错，自己没有，转向邻居家讨来给人。但细一想，就不对了：有就说有，没就说没，何必如此曲意讨好别人？如此拖泥带水，小心翼翼，是有意识地去做好人，让人家感谢他吧？所以，孔子说他不直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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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人做事，不能太刻意，刻意会显得太有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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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7 L8 Z8 \0 K: S也不能太曲意，曲意会变得很烦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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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y) a; w7 f7 S/ N- [' ~做人干净利索一点，洒脱一点，直率一点，是近乎君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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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 r9 P9 W/ i而刻意去实行道德，曲意去体现善意，结果是让道德变味，使自己变态。

实行道德的结果，应该是让我们更加舒展，而不是扭曲啊。

再看他如何教导自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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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b9 W2 D/ [* x孔鲤的母亲去世了，孔鲤守丧。丧期过了，他还在那儿哭。

; y' @9 g- O! F( R有一天孔子听到他在哭，就问，谁在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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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H9 m' N* b3 ?4 _- a有人告诉他，是伯鱼在哭他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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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把儿子叫来，告诉他：丧期已经过了，你应该回归正常生活了，你天天这么哭哭啼啼的怎么回事啊？表达孝情不能太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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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鱼听到父亲这样的话，也就不再哭了。（《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

即使对于母亲的哀悼之情也要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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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路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他姐姐去世了，丧期已过，子路还把丧服穿在身上。孔子告诉他：“你可以把丧服脱下来了，回归正常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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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x6 k5 V; ^, H子路说：“我兄弟姐妹少，我不忍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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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说：“谁会忍心呢？人人都不忍心。但任何事都要有分寸，感情也要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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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C2 B# t" ^- m0 N+ m接着，孔子告诉子路：

“先王制礼，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者企而及之。”

/ b+ ~3 P2 w3 ^. C! u- \子路闻之，遂除之。（《孔子家语·曲礼子贡问》）

过之者俯而就之，不至者企而及之——非常精彩！它说出了道德标准确立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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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标准太高，一般人做不到，道德失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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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7 `! n7 _: z  M, z道德标准太低，很差的人都像道德模范，道德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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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王的礼，不是按最高标准制定的，也不是按最低标准制定的，而是按中间的标准。境界高的人，俯就一些，境界低的人，努力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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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中庸之道。


《吕氏春秋·察微》上记载了这样两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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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w, `' z* F3 x- B第一件。鲁国有一条规定，鲁国人在国外沦为奴隶，如果有人碰见了，把他们赎出来，可以到国库中报销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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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1 k5 z: U: G- [$ O( a8 _5 Y这是一条很好的政策，很人道，并且具备可行性。

/ n/ \" O& }! y0 v9 \孔子的弟子子贡（端木赐）在国外赎回了一个鲁国人，回国后却拒绝去国库报销他花费的赎金。他认为，这样才显得道德，这样才像孔子的学生，才不辱没孔子学生的名声。

可是孔子不这么看。他对子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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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X3 c/ t1 w$ T, T& G “赐呀，你这样做，以后就不会再有人替沦为奴隶的鲁国人赎身了。你如果收下国家的报销金，并不会损害你行为的价值；而你不肯报销你付出的赎金，别人就不肯再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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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呢？

% M) `, q: l8 j% q* X9 [; N) r因为，作为个人，子贡愿意放弃赎金，这是他的自由，无可厚非，更何况你还以此显示了你的高尚。但你的这个做法使得其他准备救赎鲁国奴隶的人陷入尴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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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子贡学习，就意味着自己要作出经济上的牺牲。

: t8 r8 X4 U& |# O' g/ z/ _9 S不向他学习，又显得没有人家境界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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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子贡是一个很有钱的人，他可以不在乎这些赎金。但其他人未必就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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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9 |- z4 E$ E1 M* u$ e0 O" V, Y最后的结论就是：只有索性不救赎奴隶，才可以避开这种尴尬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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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 J. E% q6 n" @这么一来，不仅鲁国的赎人法成了一纸空文，那些在外国成为奴隶的人也失去了被救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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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极端的道德如同悬崖峭壁，只有攀崖高手才能攀登，一般人只好绕道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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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件事恰巧和它相反。子路救起一名落水者，被救的人感谢他，送了一头牛，子路坦然收下了。孔子说：“从此以后，鲁国人一定会勇于救落水者了。”

明白了子贡的做法失在哪里，就自然明白子路的做法得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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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 v& U; x9 z: s+ y3 Z  I" g6 b& `我们乐于做好事，尤其乐于做惠而不费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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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乐于做好事，并且不求报答，但对做好事的人给予适当报答，或金钱和财物，或精神上的表彰，可以促成更多的人做好事。

孔子，确实是明察秋毫，《吕氏春秋·察微》在这两个故事之后，评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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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H- g% n6 Y6 \+ p: w- ~7 S4 N2 ^5 F孔子见之以细，观化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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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在细微之处，见出了大问题。

2 V8 ]1 S5 o8 B: @; Z. T/ q' i在我们认为正确的地方，看出了潜在的巨大的危险。

无墨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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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A1 p7 w! j鲍鹏山，男，1963年3月1日出生于安徽省六安市。民革成员。1981年9月至1985年7月就读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申请支边，至青海教育学院(即今青海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现为上海电视大学中文系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潜心研究先秦诸子数十年，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化和文学研究，出版《寂寞圣哲》、《论语新读》、《天纵圣贤》、《彀中英雄》、《绝地生灵》、《先秦诸子十二讲》、《说孔子》、《中国文学史品读》等十余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