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先秦社会远较后世为开通并尤与后世习俗相枘凿之三,是先秦社会阶级观念淡薄。上文谈君子人格时,曾写过这样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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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r' P+ y* p9 R$ ^4 |“时下广为流行的理论是:先秦属于贵族社会,贵族社会的特点之一,是能否居上位,视血统而定,余无与焉。血统非王、非侯、非公卿、非大夫、非士,则居上位无望。考之以史实,则并不尽然。比如,苏秦游说不成、大困而归之时,被人讥笑为不守经商者的本分,可见苏秦并无贵族血统,却在日后凭借口才贵为六国之相。吕不韦本是阳翟(今河南禹县)大商贾,非贵族出身甚明,因以钱财交接秦公子而后得以执秦国之政。虽不能位极人臣,却也贵为王侯之坐上客者,如魏公子信陵君的门客侯赢、朱亥,前者为门房,后者为屠户,更是出身下贱的所谓市井小民。可见血统固然为出身的途径,尚有其他的途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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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P2 Y- W$ E6 a4 m: X转抄于此正切话题,只是还漏掉了管仲与鲍叔,二人均曾逐利商场,尔后皆贵极人臣,事见前文,此不复赘。类似并且广为人所熟知的例子还有鲁国的曹刿、齐国的冯驩,以及晏子的马车夫。曹刿以“肉食者鄙”一语名垂后世,曹某吃不上肉,自是穷光蛋不在话下,却能有机会晋见鲁君,并凭一席话而成为鲁军的统帅。史称冯驩“贫乏不能自存”,既是穷到活不下去的程度,其出身之寒贱亦可想而知,而冯某亦得为齐国贵公子孟尝君的上宾。曹刿的事迹见《左传》,冯驩的事迹并见《国策》与《史记》。同上文所引赵太后的故事一样,曹刿和冯驩的故事也经常见录于古文选读一类的书册,文化大革命前也曾入选为中学语文教材,因而广为人所熟知。只是也像赵太后的那段文字一样,往往仅从文学的角度受知于世,罕有人从门第和阶级的角度分析之。晏子的马车夫,史逸其名,因无名,自不可能像曹刿和冯驩那么出名。不过,其例的戏剧性和说服力均不在曹、冯两例之下。兹引《史记》的记载如下,黑括号内为白话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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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间而窥其夫。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既而归,其妻请去。夫问其故。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夫后自抑损。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晏子荐以为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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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子为齐国丞相,有一次出门的时候,晏子马车夫之妻从门缝里偷看其夫。其夫为丞相的马车夫,撑着大篷,驾着四匹马的车,意气扬扬,得意得很。赶完车子回家,其妻要求离婚。为夫的问原因。为妻的说:‘晏子身高不足六尺,得为齐国的丞相,名显诸侯。今天我看他出门,志向深远,态度始终谦虚。你白白身长八尺,却为人当赶车的仆人,而你还自鸣得意。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离婚的原因。’马车夫从此态度收敛。晏子觉得奇怪,问马车夫所以然。马车夫以实相告。晏子于是推荐马车夫做了大夫。”】9 E1 a6 w0 D3 b$ L2 O0 b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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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之所以记载这个故事,目的在于表现晏子能够识拔闻过即改的人才。徵引于斯的目的,自不在此而在于指出贱为赶车的仆人可以一跃而贵为朝廷的大夫。倘若先秦的社会重门第,讲出身,如此等事万万不可能发生。其实,这种事何止在重门第、讲出身的社会万万不可能发生,即使在如今最侈谈人权和平等的社会又何尝有所闻。可见说先秦社会阶级观念淡薄,其实是远过于保守,说先秦社会在选取人才的时候完全无视出身,方才更接近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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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I; x% L/ u2 x H& ^ V! ]0 j今人也多误会中国自古男权至上,以为只有男人休妻之说,女人哪有休夫之份!以上例观之,何尝如此?阶级森严往往同性别歧视并驾齐驱,先秦社会既轻视阶级出身,其视男女地位远较后世平等自在意料之中。说起女人休夫,不禁想起传统戏剧节目“朱买臣休妻”。朱买臣,汉武帝时人,年过四十仍靠卖柴度日,其妻耐不住贫困而求去。买臣自料五十以后可以腾达,劝其妻稍待,免得白辛苦一场。其妻不肯,终离异而买臣后果然飞黄。可见下至汉代,女人休夫,耐不住贫困即可为理由,等闲如家常便饭,远较今日自以为男女平等的社会为易。而后世却把明明是休夫的故事冠之以休妻的题目,如此颠倒黑白,只缘不理解或不敢置信女人曾有与男人平起平坐的历史,可笑亦可叹。9 e+ S' i- E2 e
/ H$ C8 v/ `7 c6 r9 T( P: H或曰:以上所举数例,其实皆属本人身份下贱,其出身究竟如何,并不清楚。此说似是而实非,因先秦毕竟是世袭的贵族社会,断无父为诸侯、公卿、大夫而身为仆御、门房、屠户,以至“贫乏不能自存”之理。虽然,不妨再举一出身下贱明确无疑的例子。孔子有高足曰冉雍,字仲弓,亦作子弓。《论语》与《史记》皆明确地说雍父为贱人。而孔子却曾说:“雍也,可使南面。”古代帝王坐北朝南,“可使南面”,也就是堪为诸侯王的意思。《庄子》所谓“南面称孤”,用法正同。后世视如此言论为大逆不道,曲解之为堪“任诸侯之治”云云,恰恰为后世之不若先秦思想开通提供一极好反证。一九七九年版的《辞源》,自称革命,却也袭此谬说,释“南面”为“官吏之长”,莫明其妙之至。《荀子·非十二子》把子弓与孔子相提并论,视之为圣人。仲弓曾为鲁季氏家臣,除此之外,事迹不见史册,想必无功勋业绩可言。《韩非子·显学》称孔子死后儒分为八派,分别为子张、子思、颜氏、孟氏、漆雕氏、仲良氏、孙氏、乐正氏。子张,孔子弟子,复姓颛孙,单名师,字子张;子思,孔子之孙;颜氏,当指孔子弟子颜渊;孟氏指孟子;漆雕氏指孔子弟子,复姓漆雕,单名开。孙氏即荀子,上文曾提到荀子之所以被称为孙卿,因避汉宣帝之讳。可见《韩非子》原文“孙”本当作“荀”。乐正氏,当指孟子弟子乐正子,史逸其名。至此,所谓八派者,七人皆有着落,唯所谓“仲良氏”者,不知何所出。窃以为“良”、“弓”二字形近易混,“良”或当为“弓”之误。倘如此,则所谓“仲良氏”者,即由仲弓所开的派别。如仲弓既不曾立功,又不曾开派立言,荀子凭什么比之于孔子、视之为圣人?进一步推想,荀子之学术当或渊源于仲弓这一派,故并称仲尼、子弓,实为标榜自己为儒学之正宗。然无论意图如何,冉雍出身下贱,却不妨其在才能和道德两方面受贤哲人等如孔子、如荀子者推崇备至,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倘若先秦社会如后世那么斤斤计较于门第、阶级,如仲弓者,只配为奴、为仆、为反革命,岂有堪为诸侯王、为圣人的可能!% H" x( _+ b Y* p' j# ~: R&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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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的例子均为由下贱而入显贵,反其道而行之者,亦不乏其人。比如,上文提到的范蠡,本是越王勾践的谋臣,替勾贱出谋划策灭吴之后,为免落得“狡兔死,良狗烹”的下场,辞官爵去而经商,号称陶朱公,成为后世居心发财者崇拜的偶像。称弃官经商为由贵入贱,或去商为官为由贱入贵,自然均依后世之说,在先秦之时并无此见。倘若有,则身为秦公子的子楚,又岂会屑于结交身为商贾的吕不韦?子贡又岂会同时混迹于官场和商场?范蠡辞官爵而去之后必然隐居为高士又岂会以经商为务?或曰:孔子不是曾不满于子贡的经商么?不错,然孔子的不满,显然并非从门第或阶级的观点出发,否则,必然将子贡逐出门外,焉能依重之为左右手以至于以后事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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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大都以为轻商为中国的文化传统,而往往忽略或根本不知在轻商成为传统之前,中国文化有过并不轻商的传统,而且为时甚久,不仅先秦如此,下至两汉依然。西汉司马迁撰《史记》,替商人和商业作《货殖列传》,可见其对商人及商业之重视。东汉班固撰《汉书》,虽在文字上大量抄袭《史记》,却在编辑体例上有不少更改,有些更改属于技术性,也些则否,比如,改《项羽本纪》、《陈胜世家》为《陈胜项羽列传》,取缔《龟策》、《日者》列传等等,皆属思想性的更改。而《货殖列传》却不仅得以保留,而且有所加工,可见重商的思想至东汉依然无恙。晋人陈寿撰《三国志》,体例不完整,不足论。南朝范晔撰《后汉书》,于体例上多有思想性的改动,然受到后人注意的往往限于《党锢》、《文苑》、《独行》、《方术》、《逸民》、《列女》等传的增加,而无人留意《货殖列传》的删除。其实,范晔所增加者,未必皆为范晔之后修史者所取法,而遭范晔所删除的《货殖列传》却从此不再见于以后任何一部断代史,以至后世商贾与商业淹没无闻。众所周知,东汉末年门阀开始形成,至南北朝而门第思想大盛。范晔在门第思想大盛之时删除《货殖列传》,说明商贾之被排挤出上流社会,乃门阀兴起的直接结果之一。由此可见,中国的轻商传统当下至魏晋南北朝方才形成,并非自古已然甚明;但凡视男女授受不亲、女人裹足、男权至上、以及轻商为中国文化传统者,皆难免数典忘祖之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