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血 62 （BY 秦无衣）

无墨

$ y/ o4 y2 {0 V! I160;仕女图


) w. Z4 L1 g7 b0 f160;160;160;160;160;160;160; 　　　　　　　第三章　小雪　62

) j: }% |! b' h8 b160; 刘思任看清来人身上的服饰样子，像是五城兵马司衙门里的人，就站了起来。那人摘下脸上的黑布巾，使劲吸了一下鼻子，说：“好香的狗肉煲，好诱人的酒香，诸位好兴致！——请问，哪位是周公子？”
3 C" y( \. S; B
6 b4 L- k+ S$ r7 ^+ R7 Q周修流还没有搭话，刘思任看了一眼来人腰间的挂牌，脸色一凝，就问说：“这位兄弟敢是卢督台身边听差的吧？雨夜劳驾到此，敢是有什么要事？你先来一碗热汤暖和一下，然后咱们借一步说话？”

那人点了点头，吸吸鼻子，终于笑了一下：“好，来一碗。”他的笑就像是寒风穿透过窄紧的树丛，让人瑟然。他先朝刘思任抱抱拳：“原来刘先生已经回来了？”然后，他觑着周修流说：“你便是周公子吧？在下姓王。”

% A+ R8 |' ~* B( c" v周修流茫然地望着他，点点头，顺手拿大碗装了两勺羊肉汤，又兑了半碗黄酒。刘思任正要请他到移步到楼上去，那人放低声音说：“刘先生，不必了。我说上一句话就得走。”
! I5 D1 O1 L* \% V% }: z8 Q1 {4 o* n
/ Y( L. D8 C+ Q# J$ G( y他迅即从绑腿里掏出一封信来，双手递给了周修流，然后接过他手里的羊肉汤，一口气就喝了下去，随即抹抹嘴巴，砸吧着舌头说：“这汤里怎么热烫火燎的，到了胃里，倒是温热舒服的很。过瘾。”他又朝周修流拱拱手说：“周公子，督台大人要说的话，都在信里了。周公子多加保重。”说着，一闪身就过去开了门，迅即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中了。
) H* u2 @$ i% }+ Q. j
3 ?$ ^7 x8 X1 t" r/ B( l: a周修流知道事态严重，心里一紧，就屏退伙计们，跟刘思任一起在火炉边坐下，然后急急地拆开那人带来的书信。没看上几行，两人的脸色都变了。信上这样写道：

“周二公子如晤：吾与汝兄修涵为至交，他曾经有恩于我，我没齿难忘。眼下你情境十分不妙，吴江县衙事发，上面大为光火。你有性命之虞，宜速离南京，远走他乡。余言不宣。卢。此书阅毕即予焚毁。此嘱！”
' f  U  T7 e( v8 L: U% Q" n
3 j5 t, ?: n; l# s* q; r/ Q$ `刘思任读过这封语词诘屈晦涩的书信，苦笑了一下。他看着冒着腾腾热气的大砂锅，搓了搓手说：“流儿，你在吴江县衙救红歌的事，终于还是发作了。这信一看就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卢九德写的，他跟你大哥修涵，在京师时曾经是至交。——对了，他跟浈娘父亲熊文灿一起在湖广作战时，也有过交往。崇祯十二年时，卢九德被崇祯爷相中，外放监军南征，率领黄得功等将领，在南直隶、湖广一带颇打了几个胜仗。崇祯十五年，却兵败于湖广石门夹山。崇祯爷本来要将他治罪，他求你大哥替他在先皇面前说了好话，才到了南京任镇守太监，后来又改调中都凤阳，任监军太监。——凤阳是个闲缺，又是美差。今年他拥立福王有功，因此福王让他担任南都京营提督。要不是你哥哥，他也不会有今天的这般风光了！”
* D0 u; x! M5 K4 B- v6 }2 t
他停了一下，又把信件仔细读了一遍，说：“因此，今晚他才会冒死让人给你送信的。你想，连他这个五成兵马都指挥使，都这么遮遮掩掩来办的事，想来也只有皇帝本人的意思，才能让他这么做的。——流儿，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 P/ \5 B( e3 `( f  N周修流倒是对他大哥跟卢九德的这段旧事，不太知情，因为卢九德外放监军南征的时候，他已经回闽中了。他只是在京师神枢营时，见过卢九德几面的。那时卢九德还在宫中御马监任职，偶尔也会到五军营、神枢营、神机营三个京营中走动一下。现在看来，这人还是讲点义气的。
+ D+ r: V. W& `# ?1 L8 i, A
他听到刘思任问他的想法，就说：“姐夫，我知道眼下我不能连累你，也不能因为我连累我爹爹清誉。我想到江北去投史阁部，报效国家。我早就有此意了，驰骋疆场，马革裹尸，多么畅快！只是以前还为入仕、开茶楼的事牵缠着，不能决断而已。”其实，他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他先后还为浈娘、红歌操着心呢。

刘思任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看起来，做人、做事大都是给逼出来的。流儿，也该是到你建功立业的时候了！我想，这茶楼可不是你的归宿。你知道这次我在太公的迎风楼上，太公是怎么交代我的？”

周修流凝视着他，刘思任满饮了一碗酒，冷峻地说：“太公说了，燕人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首，如探囊取物！”
; _4 h7 N" E8 q
周修流听了，登时觉得全身热血上涌，血脉贲张，早年时在京师中蓄积的英雄气，一下子又被激发起来了！他也是满饮了一碗酒，站起身来，将碗一摔，眼睛望着朝南的大门口，噙着热泪，跪了下去。他嘶哑地叫了声“爹呀”，就泣不成声了。
* E" w* A+ X% i' ?8 T  O( _# ^
* e% J) P! F- e) M刘思任起身将他扶了起来，然后拿过那张用麻布包着的大弓，缓缓解了开来。他先拽了一下弓弦，只听的“嗡嗡嗡”地一阵脆响。周修流听到了熟悉的弓弦声，就不解地看着刘思任。刘思任问周修流说：“流儿，你还认得这张大弓吗？”

周修流拿过弓来，上下端详抚摸了一下说：“我当然记得。这张大弓，是几年前的时候，经略辽东的总督、爹爹的门生，我们的同乡洪承畴送给爹爹的。前年松山大战时，洪承畴落败了，最后投降了满洲人，后来消息传回，举朝震惊。我想，与卢象升，孙承庭，周遇吉等几位前辈相比，他也是身处困境，但是投降总算是下流的事。爹爹因他投敌之事，曾经痛哭流涕过的。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哭的那么伤心过。姐夫，我无论如何是决不会学他的样子的。”

刘思任叹息了一声说：“说句实话，洪承畴是个人材，也算是条汉子。倘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是不会投降满洲人的。人呐！功败垂成，就差那么一步。”说着，他又公吟诵了一遍李贺的诗：
+ c, e) h' s4 w. P4 `5 I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 r/ j2 |) b# \0 b  W8 {
6 \& ?( C$ }0 I, L- D- e. X5 T! H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 v  m# z; V3 h9 o* E" D9 M# B
周修流沉吟着说：“爹爹心里明白，我们家的文章，已经被我哥给做尽了，我再用功，也不过如此而已，再不能超越他了。因此他这次让我出来闯荡，其实就是想让我好好磨练一番的。他曾经以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程器》中的‘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教诲我。现在我有些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了！”
1 H8 g& y9 @3 F2 ^* S: d
- s1 p+ O) I" j0 r- `! e- ?刘思任拍拍他的肩膀说：“流儿啊，你懂得他老人家的心意，那是最好不过了。太公让我把这张雕弓带给你，其实就是要你过江，以牙还牙，以血洗血。须知，覆巢之下，必无完卵！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江山，被那些鸟男女们给玩完了吧？！”

周修流抱着大弓，禁不住又是泪流满面了。刘思任说：“好了，流儿，你也不必难过了。嘉靖朝的李开先在《宝剑记》林冲夜奔中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事不宜迟，你该走了，我现在就送你出城去。你连夜就赶去镇江，到了那里后，你可以到焦山去找柳雨眠老人，他跟你的师父陈知耕老爷子是战友，让他安排你过江。实在万不得已时，你也可以去找杨龙友。这人侠义之心还是有的。”
+ R5 h4 V2 \/ J  k- P9 G+ P& ~
周修流犹豫了一会儿说：“上个月庄先生和红歌来了……”他将庄白和红歌的意思见到说了一下，随后长叹了一声。

1 @3 }- Q% r: w1 m1 i. H刘思任也是深深叹息一下，说：“我知道你还惦记着红歌。无论是什么事，她这头到时候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 ]0 \' I9 \; Z1 v6 ^; o
周修流于是喊过周发，吩咐了他几句。周发听说他要流亡去江北，先自哭将起来。周修流此时心里有些烦，就让他到楼上的花厅去，把刘宗周临走时留下来给他的那柄长戈给扛下来，另外再从账房中拿出几封银子。他叮嘱周发说：“你个憨虫，你听好了，给我好好看着茶楼，过些日子我还要回来的，生意千万别给拉下去。另外，多做些正经事。”他看周发还在抹眼泪，就抚着他的肩背说：“有空多看几本书。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名为主仆，其实就跟兄弟一样。你就是在学问上缺个窍，终日不思上进，游手好闲。——你不是想买个廪生，弄顶方头巾戴吗？到时候看你有点出息了，咱们就捐钱给你买一个！啊哈。”

周发听了这话，忍不住破涕为笑了。周修流附在他耳边说：“你这憨虫，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去了江北！”

) W9 G3 q/ t* x周发想想说：“我就说少爷出去躲债了。”周修流“嗤”地笑了起来，正想骂他一句，忽然一想：自己不就是因为欠了一笔情债，才躲走的吗？！心里不觉又是一酸。
4 d9 A5 `! x' K6 ~
' S; n/ U+ Y; p; i周修流戴了竹笠，套上油布雨披风，背上大弓，绰了长戈，来到门口时，伙计已经牵了他的“乌龙”黑马，还有刘思任的坐骑过来，候在那里。刘思任要周发他们看好茶楼，然后跟周修流一起翻身上马。两人沿着秦淮河马不停蹄地跑了一段路，约半个时辰后来到了“东水关”边上的通济门。

此时已经是亥时了。守门的军士约有十来人，正在那里怨声不断地骂娘，骂鬼天气，几盏灯笼吊在迷蒙的烟雨中。

刘思任跟周修流下了马。只见迎面走过来一个脸色阴沉的将官，一身沉重的铠甲。他看到周修流拿着长戈，背负大弓，就警觉起来，闪着眼打量着他。刘思任笑着掏出锦衣卫牙牌，将官看过了，脸色稍微好看了些，说：“原来是南镇抚司的爷。不知这么晚了，又是雨天，为何要出门？上峰吩咐过了，近来时局紧张，对进出城的人都要严加盘查。”
. C+ t3 [2 T0 D, E# _  ?
- F5 W1 r7 k7 F. y6 S刘思任笑着指着周修流说：“这位小兄弟是卢都台的亲戚，前几天从江北回来探亲。因为军情紧急，要连夜赶回京口去。请兄台方便一下。”说着，就塞了一锭霜丝细纹银子在将官的手里。将官听说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卢九德的亲戚，而纳在手心里的银子，份量似乎也够沉，口气立马就松了。他又胡乱盘问了几句，然后就命令手下打开城门。
& p3 v& ^! g) T8 v- N2 j
刘思任悄声叮咛了周修流几句，紧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红着眼圈说：“流儿，等到风声稍缓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人传信给你的。独身一人出门在外，一定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周修流咬着牙关，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低声说：“姐夫，你放心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的。家中的事，全靠你了！”
4 `* T! ]. z0 I5 a9 C
6 K. {% y# L& X2 T% f刘思任喉头一热，勉强地笑了笑。周修流一跃翻身上马，用劲抖了抖长戈，只见银光一闪，雨丝挥洒成一片，眩人眼目。随即他重重拍了一下马肚子，那“乌龙”便“咴”地长鸣一声，“的的的”飞奔出城去了。

军士们马上就关上了城门。将官望着远去的周修流，笑着对刘思任说：“这位小兄弟真个是好身手！方才挥戈那样子，简直就像是评书中长坂坡赵子龙挥舞梨花枪。这身段，直如罗成叫关，陆文龙斗‘八大锤’一般。”

$ s- ~+ d- o$ ]' q8 V6 D' E3 M刘思任笑着说：“老兄不知，他原是京师中神枢营出来的。”

将官“哦”了一声说：“这就难怪了！我们的上峰，当年也是跟着卢督台从京师神枢营出来的。可惜后来在夹山跟张献忠作战时，被乱箭射死了。”

! o/ ~) f8 R$ c9 @5 b/ z- p周修流拍马跑出一段路后，回头一望，只见暮色中的“通济门”楼，巍峨地矗立在雨中，显得苍凉壮观。他心里忽然有些落寞了，他一下子又想起了父母，浈娘，想起了红歌，还有周菊，周莘，于是泪水情不自禁地“唰唰”而下。

他紧紧地咬了咬下嘴唇，长啸一声，那“乌龙”马终于如风一般，在夜雨中潇潇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