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作过一些《论书绝句》,曾说:"刻舟求剑翁北平,我所不解刘诸城。"又说:"坦白胸襟品最高,神寒骨重墨萧寥。朱文印小人千古,二十年前旧板桥。"任何人对任何事物的评论,都不可能毫无主观的爱憎在内。但客观情况究竟摆在那里,所评的恰当与否,尽管对半开、四六开、三七开、二八开、一九开,究竟还有评论者的正确部分在。我的《论书绝句》被一位老朋友看到,写信说我的议论"可以惊四筵而不可以适独坐",话很委婉,实际是说我有些哗众取宠,也就是说板桥的书法不宜压过翁刘,我当然敬领教言。今天又提出来,只是述说有过那么几句拙诗罢了!3 o v2 U( j4 I/ D: k
1 P8 R2 q# U8 o8 D
板桥的名声,到了今天已经跨出国界。随着中国的历代书画艺术受到世界各国艺术家和研究者的重视,一位某代的书画家,甚至某家一件名作,都会有人拿来作为专题加以研究,写出论文,传播于世界,板桥先生和他的作品当然也在其中。我曾在拙作《论书绝句》中赞颂板桥先生的那首诗后,写过一段小注,这是我对板桥先生的认识和衷心的感受。现在不避读者赐以"炒冷饭"之讥,再次抄在下边,敬请读者评量印可:2 f# R0 |; T( U! n0 Q+ g4 R0 y' ?
1 `, L: V5 e0 K4 V 二百数十年来,人无论男女,年无论老幼,地无论南北,今更推而广之,国无论东西,而不知郑板桥先生之名者,未之有也。先生之书,结体精严,笔力凝重,而运用出之自然,点画不取矫饰,平视其并时名家,盖未见骨重神寒如先生者焉。8 ]* z& }5 d6 V. y B
( ?8 O( D7 t4 q 当其休官卖画,以游戏笔墨博鹾贾之黄金时,于是杂以篆隶,甚至谐称为六分半书,正其嬉笑玩世之所为,世人或欲考其余三分半书落于何处,此甘为古人侮弄而不自知者,宁不深堪悯笑乎?
, r1 G ~+ W7 d. |, g: j0 f- [8 [% u* y D: o7 C
先生之名高,或谓以书画!或谓以诗文,或谓以循绩,吾窃以为俱是而俱非也。盖其人秉刚正之性,而出以柔逊之行,胸中无不可官之事,笔下无不易解之辞,此其所以独绝今古者。6 T- f0 n6 J5 _* q
5 x# E* Z1 H, J5 A, ]( _
先生尝取刘宾客诗句刻为小印,文曰:"二十年前旧板桥"。觉韩信之赏淮阴少年,李广之诛灞陵醉尉,甚至项羽之喻衣锦昼行,俱不及钤此小印时之躁释矜平者也。$ R) g+ n: y6 u- D& G* `
& q( [4 |" }; [6 H- F 板桥先生达观通脱,人所共知,自己在诗集之前有一段小叙云:"板桥诗文,最不喜求人作叙。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为可耻;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讥带讪,遭其荼毒而无可如何,总不如不叙为得也。"多么自重自爱!但还免不了有些投赠之作。但观集中所投赠的人,所称赞的话,都是有真值得他称赞的地方。绝没有泛泛应酬的诗篇。即如他对袁子才,更是真挚地爱其才华,见于当时的一些记录。出于衷心的佩服,自然不免有所称赞,也就才有投赠的诗篇。但诗集末尾,只存两句:"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这又是什么缘故?袁氏《随园诗话》(卷九)有一条云:"兴化郑板桥作宰山东,与余从未识面。有误传余死者,板桥大哭,以足蹋地,余闻而感焉。……板桥深于时文,工画,诗非所长。佳句云:'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佳句举了三联,却说诗非所长,这矛盾又增加了我的好奇心。一九六三年在成都四川省博物馆见到一件板桥写的堂幅,是七律一首,云:
6 s, D4 f5 _2 p& \! c8 @
. ]- k: }* @8 _- q3 c5 z/ n 晨兴断雁几文人,错落江河湖海滨。抹去春秋自花实,逼来霜雪更枯筠。女称绝色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不买明珠买明镜,爱他光怪是先秦。(款称:"奉赠简齐老先生,板桥弟郑燮。")0 I" c3 g2 v: G0 o0 {; S
; l v5 N4 w+ `. W- z/ h) x
按:"女称绝色"原是比喻,衬托"君有奇才"的。但那时候人家的闺阁中人是不许可品头论足的。"女称绝色",确易被人误解是说对方的女儿。再看此诗,也确有许多词不达意处,大约正是孔子所说"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的。"诗非所长"的评语大概即指这类作品,而不是指"月来满地水"那些佳句。可能作者也有所察觉,所以集中只收两句,上句还是改作的。当时妾媵可以赠给朋友,夸上几句,是与夸"女公子"有所不同的。科举时代,入翰林的人,无论年龄大小,都被称老先生,以年龄论,郑比袁还大着二十二岁,这在今日也须解释一下的。9 d( t( E: e% S# R% R# S! Y2 A" B
! M( X- Q! z( F/ C# ]$ ^. r
还有一事,也是袁子才误传的。《随园诗话》卷六有一条云:"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又云:"童二树亦重青滕,题青藤小像云:'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其后有几家的笔记都沿袭了这个说法。今天我们看到了若干板桥书画上的印章,只有"青藤门下牛马走"一印。"牛马走"是司马迁自己的谦称,他既承袭父亲的职业,作了太史令,仍自谦说只是太史衙门中的一名走卒,板桥自称是徐青藤门下的走卒,是活用典故,童钰诗句,因为这个七言句中,实在无法嵌入"牛马走"三字。而袁氏即据此诗句,说板桥刻了这样词句的印章,可说是未达一间。对于以上二事,我个人的看法是:板桥一向自爱,但这次由于爱才心切,主动地对"文学权威"、翰林出身的袁子才作了词不达意的一首诗,落得了"诗非所长",又被自负博学的袁子才误解"牛马走"为"走狗",这就不能不说板桥也有咎由自取之处了。袁子才的诗文,我们不能不钦佩,他的处世方法,也不能说"门槛不精"。他对两江总督尹继善,极尽巴结之能事,但尹氏诗中自注说"子才非请不到",两相比较,郑公就不免天真多于世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