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立秋上完晚自修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了。她每次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她蹑手蹑脚地上了楼,踮着脚尖走过父亲的房门,唯恐弄出一点声音。她轻轻推开自己房间的门,摸了进去,掩上门,然后啪地打开台灯。 “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隔壁房间的父亲拖着黏黏的痰音问道。原来父亲还没睡,立秋不安地想,随口“嗯”了一声。 他们家是木板式结构,隔音条件很差。八十年代中期前,清城很多居民的住宅还是以两层楼的木板厝为主。这些木板厝很多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政府多次动员居民们拆迁,住户中的年轻人还好说,住公寓对他们来说当然要比住这些破败、东倒西歪、潮湿发霉的木屋要舒畅得多。但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死活就是不肯搬走,他们从小就在这些木屋里长大,发狠说就是死也要躺在木屋的厅堂上入殓。所以如果那片居民区着火了,政府官员们心里说不定都偷偷地乐着。他们一边慰问哭天抢地的老人们,一边打着基建规划的腹稿。 到了九十年代末,除了东街口的三坊七巷外,其他地方已经很难见到这种旧式木板厝了。 父亲说:“你现在怎么回来得越来越晚了?是一个人回来的?现在外面乱,街对过那道巷子深,你最好结伴回家。” 立秋说:“没事的,离高考只有几个月了,今年要再考不上,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父亲叹了口气说:“自己做点汤面吃了睡觉吧。” 立秋说:“爸,你睡吧,我不饿。” 以上这段文字,其实只是我的想象。我在公众场合经常走神,思想开小差,因此考试成绩很不理想。这个不良习惯使诸多接近我的人,对我的精神状态产生了误解。 事实是,那时立秋正站在学校礼堂台前的左边,双手反铐在背后,双臂分别被两个女民警象征性地扭着。她粗长的黑辫子已经被铰了,头发有点凌乱,这使她看上去就像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她耷拉着眼皮,一缕发丝垂在鼻尖前。她自始至终没有朝台下看上一眼。因此她的眼神显得异常地难以捉摸。那时她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杀人犯。 台前的右边站着我们的前英语老师“骆驼”,这是个头发跟穿着都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睛向上翻着,不时朝立秋那边溜上一眼。他一直维持着良好的风度,矜持的神态,就像在讲台上为人师表一样。我们虽然对这个目空一切又老是让我们背书的老师极为反感,但私下里却偷偷地模仿着他的发型。他有一件棕色的皮猎装,整天敞胸露怀,从来不打扣,我们中很多人便也学着敞开扣子。我们在这之前早就通过小道消息获悉,英语老师与立秋关系暧昧。这次,他是作为杀人同谋被押上台的。 校政教处主任正在用抑扬顿挫的南腔北调训话。我们对他慷慨激昂的陈辞丝毫不感兴趣。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么扬眉吐气、义愤填膺了。这个谢了顶的半老老头一向将我们这些不求上进的学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平时配合我们的班主任,想方设法地折磨我们,同时确立他们的威信。他的训话可以归纳为一句:没有正确的人生观和道德品质的教育是多么的可怕。 这时我们最关注的是,立秋会不会被枪毙。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政教主任宣布判决结果。但一直到批判大会结束,政教主任也没有给立秋和英语老师定罪。这使我们大失所望,就像去看一部炒得正热的电影,等了半天,拷贝终于来了,但影院里却突然停电了。 那时正值“严打”高潮,看来立秋的命运凶多吉少。 政教主任训话之后,由我们班的班长上台大声念了两页讲稿。讲稿明显地可以听出班主任的口吻。班长说立秋平时的表现是多么多么的恶劣,作风极不正派,经常以辅导作业为名,勾引男生,是害群之马 。 据我所知,班长曾经对立秋表现出过分的热情。有个传说是这样的:有一次班长在走廊上跟立秋邂逅,后者冲他腼腆地笑了笑,他于是开始局促不安起来。他花了三天时间写了几页情书,叫了个小乙送给立秋。立秋当场就把信退了回来。班长急红了脸跟小乙说,这一定是她难为情不敢收下,不然她为什么要冲他笑呢?于是他又亲自把信塞给立秋,转身就走。立秋将信交给班主任,班主任把班长召到办公室,当着他的面把信烧了。 那一刻,班长觉得自己的灵魂着火了。 立秋原本高我们两届,参加过两次高考都没有考上,因此第三年便插到我们班回炉。她成了我们班年龄最大的学生,那时大概有十九岁了,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留着一根大辫子,引人注目。是双眼皮还是单眼皮我记不清了,因为那时我对女生基本上没有什么兴趣。她没有什么朋友,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一人占了一张桌子。我们平时对她印象最深的就是她老埋着头看书,很少跟别人聊天。上课时老师们也绝少去提问她。只有英语老师例外。 我们背后里把英语老师叫做“阿拉伯骆驼”,因为他姓骆,他给我们上的第一节课就是教科书里的《阿拉伯的骆驼》。那时我们对英语非常反感,看不到它的实用功能,觉得读起来拗口,不像现在,谁如果不会英语的话,简直就意味着跟现代社会脱钩。你中文说不好没人笑话你,你英文操不好?嘿嘿,嘿嘿嘿!
0 d; K3 _9 A @ 6 g; f# F/ |, P+ P
骆驼不苟言笑,英语口音很纯正,不像以前教我们的那个老头,发音时老夹杂着俄语口音。听说骆驼结过婚,后来他回了清城,妻子没带回来,就离了。骆驼出身比较复杂,父亲好像是个有头面的人,前几年刚平反。骆驼讲课的时候经常突然间停下来,然后叫起一个同学,要他(她)用英文复述一遍他刚讲过的内容。很多同学都卡壳了,因此都讨厌他。 骆驼第一次点到立秋的时候,她显得有点措手不及,她甚至还不相信骆驼是在提问她。骆驼又指了指她,大家于是一下子都扭过头瞅着她。立秋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骆驼用洋文自言自语了一句什么,便示意她坐下。这节课再也没有见到立秋抬起头来。女生一上了高中,心事多了,成绩一般都不怎么样。尤其像立秋这样落第两次的,心理压力肯定很大。我们都闹不明白立秋后来是如何跟骆驼搭上的。 几天后,我们放学回家时,在街头一面墙上看到一张布告,上面罗列着十几个罪犯的名字和罪行。有几个人的名字划了红杠,这是枪毙的标志。立秋和骆驼的名字没有划红杠。立秋被判有期徒刑十八年,罪行是谋杀生身父亲。骆驼判了六年,罪名是帮凶。立秋没死,我暗地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之后我们很快就将他们给忘记了。大家都焦头烂额地忙着准备高考,庠序千日,用在一时。一颗红心,七上八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