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79
刘思任三人一下子都朝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身材壮实,脸上棱角分明的,穿着青色道袍的中年汉子,“哗啦”一声掀开竹帘子走了进来。他的后面跟着瘦长、白皙、笑盈盈的曹溶。三个人慌忙起身,将二人让到座上。
那
+ F5 U' H/ {, _& Z个中年汉子,就是前内廷锦衣卫佥事王世德,号霜皋。按照大明的官制,他的佥事职位要高于张怡的千户,不过他们二人在京师时就是密友了,曾经多次并手执行过
2 L' \7 _6 ~7 b, O& S; d4 q重要公务,因此见了面也不甚拘束。这王世德原是北直隶大兴人,大行皇帝殉难后,他凭着平时圆熟的人脉,带着家眷冒死逃出了京师。后来流落在山东路上时,碰
! P8 B X I$ O: X! S到了曹溶。于是他就在曹溶的劝说下,一起避难来到了江南。
刘思任对他也是慕名已久,就寒暄了一番。周修流在细细打量了他之后,依稀记得小时候好像在北京的家里也见过他的,只是眉眼间已然苍老了不少。
大家互相介绍过了。张怡就脆响地击了两下掌,小二进来了。张怡先点了一道松江脍鲈鱼,一道清蒸鳗鲡,一道银鱼羹。他知道刘思任和曹溶两人都是无鱼不欢,这几样菜是特意为他们两人准备的。然后他笑着问王世德说:“霜皋兄,还是老规矩?”
刘思任和周修流就不解地看着他们。王世德笑着说:“还是老规矩,璞生,你知道我就好这一口的。”
于是张怡就让小二上一道狗肉煲来。周修流听了,咋舌望着王世德。小二一愣,心想这么热的天气吃狗肉,那不是玩命吗?!不过他还是笑着应承了。
曹溶笑着说:“前些时南下的时候,霜皋兄一路上共宰杀了五条狗。”
王世德哈哈一笑:“秋岳刚开始时斯文的很,不敢吃狗肉,后来饿得实在不行了,也只好吃了起来,还直夸肉香呢。”
随后张怡又问周修流要上什么菜色?周修流随口点了两个清淡的蔬菜。这些天他一直都在酒馆饭店里吃喝,大致已经吃得舌口发腻了,倒是在山阴的那几天,跟着周莘吃斋,有些滋味。
王世德笑着说:“方才你们密谋说要喝喜酒,是这位周公子要喜结连理了吗?”
周修流的脸色一下子红了,正要解释,张怡却笑指着曹溶说:“秋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如此庄重的大喜事,你却瞒着霜皋兄和我,该罚酒三杯才是。”
曹溶就擎起酒杯,一连干了三杯,笑着说:“我的大喜之日,想来当在秋后了。届时再请诸位喝酒。这也是我跟岳翁岳母,还有福建的张抚台商量后订下的。”
王世德跟张怡都点头说:“如此最好,这喜酒我们吃定了。”
刘思任与周修流听了,相视而笑。
众
* n0 v* x* {4 {人酒过三巡,张怡跟王世德说:“霜皋兄知道,前天监国福王在枢臣史可法,督臣马士英,科臣李沾,阁臣高弘图,还有内监韩赞周、卢九德等人拥戴下,已经在武5 O6 Y ^1 w8 S9 _+ r/ |" d- p
英殿即位,承继了大统,从龙定策的诸臣阶位,如今差不多都已有了定夺。史可法任东阁大学士,位居首辅。马士英因拥戴和劝进有功,也入了东阁,为次辅。刘宗
8 d/ L8 h/ A/ h6 W( B6 a* z周念公大人为左都御史。今天史大人的府上去了不少的人,热闹得很。傍晚的时候,我恰好在史大人的府上遇到了畏行兄,就相邀来到这里,应了与你之约。畏行的, I# L% }' P' N
为人想来你也是知道的,我不用多说了。大家都不是外人。”
他顿了一下:“晚上我们几位肝胆朋友相聚,就说几句痛快的话吧。霜皋兄,新皇登
0 i$ G5 i! ~. G- X; y o基之后,不知你有何打算?我们都知道当时在京师陷落时,你曾经手持尚方宝剑,要跟你儿子王翰同归于尽的,那是何等惨烈之事!如今你既然来到江南了,那么半
% N0 m' U8 N& E3 K% H壁江山的门面,好歹还望霜皋出面鼎力襄扶啊。”
王世德笑了笑,只顾喝酒不说话。这时曹溶笑着接口说:“方才我去拜访霜皋时,我们已经就时局交谈了一番。霜皋兄他在经历过京师巨变后,是再也无意仕进了,想带着家眷退隐林下。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待价而沽。而我呢,则是想先守制三年,三年之内,不谈宦途之事。”
张怡听了,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他看了刘思任一眼,只见他正微微而笑着,不明白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王世德说:“不瞒诸位,我到了南京后,已用多年的积蓄,相托故交在聚宝门外西天寺下的南河岸赤石矶一带,购置了一幢简陋的住所。那里林木秀美,环境清幽,渔舟唱晚。过几天我就要搬过去住,今后只求衣食无忧就行了。”
张怡说:“看起来霜皋兄真有兴致啊!不过,我已经在史大人和内廷总监韩赞周、留都兵马都指挥使卢九德面前,力荐你出任锦衣卫指挥使了,有你牵头,我们这些人一定会齐心协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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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德笑笑说:“多谢璞生兄的美意。不过,眼下留都已是京畿,我哪里敢当这般重任?!璞生啊,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性的,我想做的事,什么时候改变过主意的?当
$ E* M) t6 P) X4 _& ~& i7 U时在大行皇帝身边,我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你看,那时就算是在咱们的锦衣卫中,多数人不都是素餐尸位,黯货招权的吗?又有几个称职的?如今国事又是如此,
& X- Y/ x. h* v2 H9 W0 U& y因此我的心已经冷了。这回只好对不住朝廷和列位朋友了。”
张怡十分惋惜地长叹了一声。曹溶说:“霜皋退隐之后,想要著述一部有关大行皇帝一朝,内廷事务的实录书籍呢。他在内廷任职多年,能将其中事务如实记录下来,也算是一件大好事了。”
张
8 y- H; |+ C* U2 d怡默然无语。他没有想到,当年意气风发、刚毅凌厉的那个王世德,如今却想着要归隐了,看来京师的陷落与崇祯皇帝的殉难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其实,他刚九死一
5 T4 ?) Z2 p* ~* f生逃回到位于南京近郊的老家上元时,也有过绝断仕进的心思。他在京师时,沦落于贼手,备受械刑,又兼家破妻亡,万念俱灰。这次他之所以允诺史可法与东林党. i I& e ?% P; t% z' N. d
诸人的要求,重新出任锦衣卫千总之职,是不忍心看到家国就此倾覆。而王世德做的如此彻底,这倒是出乎他的意外了。
他问刘思任说:“畏行,你对霜皋兄的决定,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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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任笑着说:“人各有志。比如像我自己,十几年前绝意仕进,弃文从商,自然也有我的想法。那时我是不想与当权者同流合污,有肉食者谋之,我又何间焉?!但" u; A2 ^4 s& H0 G% ^, B$ E
是眼下情景不同了,人家已经把刀指到我的鼻子前面了,我再不还手,只怕来日就要成为人家刀俎上的鱼肉了。再说了,我这些年辛苦挣下的一点家业也保不住了,
, h/ A7 @7 W& h# K, j2 r$ s8 V这是出于私心的考虑。因此我就答应了史大人,出来做点事情。诸位请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周修流听了刘思任的话,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不过随后他细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原来刘思任是要放下茶叶生意,准备与张怡他们一起,接受锦衣卫的职事,干一番事业的。
张怡说:“畏行这话说的也是,只是我有些意外而已。”
此时狗肉煲端了上来,张怡擎起酒杯笑着对王世德说:“霜皋兄,这一杯,是为你压惊,也贺喜你们全家安然来到了江南。”说着一仰而尽。王世德也干了,放下酒杯时,他的眼睛禁不住湿润了。刘思任三人都陪了一杯。
王世德沉吟了一下说:“眼下南都这边的锦衣卫人物中,璞生,畏行,你们最要小心的一个人,便是当年在我们手下当捕卫的冯可宗。此人善于钻营,两面三刀,有些本事,却是小人作派,你们不可不防。”
张怡说:“据我所知,他在京师失陷后,是先投到凤阳督军卢九德手下的。现如今到了南京后,又跟马士英走的十分的密切。而据我观测,马士英和卢九德的关系,其实是貌合神离的。”
刘思任说:“马士英手下有五百黔兵,个个身手不凡,都是死士。还有阮大铖在南京和牛首山这些年,颇用重金豢养了一些武功不凡的江湖剑客死士,璞生兄也不可不防。”
王世德说:“这些天,我可以帮你们收罗一些京师出来的旧部。二位都是材质出众的人物,南都有你们弹压,料想局势不会坏到哪里去的。”
酒一直喝到子时初刻时分方散。因为张怡与刘思任还要进宫去听命,曹溶和王世德就先走了。曹溶临走时,笑着掏出刘思任给他的那把扇子,要还给刘思任。刘思任笑着说:“秋岳,这扇子算是你跟周菊的定情之物,你先留着吧,待喝了你们的喜酒后,你再还给我不迟。”
曹溶笑着说:“也好。我对这扇面上念公的题字,还真是爱不释手!以前向念公求字,他总是借故推托。”
刘思任对周修流说:“流儿,你先回凤凰台那边去吧。朝廷看来马上就要选考新一年的监生了,倘若你果真要想入太学,这些日子也该多在举业上下点功夫了。”
他又笑着跟曹溶说:“秋岳,倘若你不介意,晚上就跟修流一起上我的住所去,那里院房还算宽敞,够你住的。”他笑着补上一句:“如今我们已经算是一家人了。”
曹溶想想说:“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想在南京购置房产,过些时还要回嘉兴去的。听说念公也到南都了,我正有学问要请教他老人家呢。”
刘思任笑着说:“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只怕他这些天已经没有心力谈论学问了吧。——对了,阿翁他有痰疾,流儿,晚上你别忘了提醒他多喝茶水,少熬夜!”
这时,周修流把刘思任拉到一边,悄声跟他说:“姐夫,你猜这次我去山阴,在半路上碰到谁了?”他见刘思任惊愕地盯着他,就得意地说:“我碰到大哥修涵的儿子周身则了。他从京城死里逃生,一路乞讨南下。我是在苏州的阊门外见到他的。”
刘思任又惊又喜:“真的?他现在人在哪里?”
周修流说:“是我一路送他去了山阴的。现在他正在山阴养病呢。”
刘思任看了眼曹溶,轻声说:“流儿,周身则的事,你暂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什么时候我还要见他一面。”他跟周修涵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夏天,那时周身则也在,因此他对他的印象比较深。周修流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