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雨．江南血　６０

秦无衣 · 发表于 2009-3-12 01:05:11

芒种　60

　
刘思任一大早离开山阴城后，过午后就匆匆来到了杭州。他先到“明泉茶庄”看了一下，跟赵朝奉交代了一些商务上的事。另外，他让赵朝奉等刘兴他们从福建处理完被海盗扣押的商船事务回来之后，就把大船“水月”开到南京秦淮河口去，听他吩咐。

吩咐完这些事后，他就上巡抚衙门找他父亲去了。

前些天围在通往抚院大衙外面的成百上千的噪杂的人众，现在已经散去了。只有刺眼的阳光，将衙门前数株高大蓊郁的乌桕树的影子，还有那一杆“世忠营”的大旗，投照在地上，显得有几分生机。

刘思任让门人通报进去，巡抚黄鸣骏听说是他来了，马上就在后衙的花厅里接见了他。黄鸣骏笑着说：“畏行啊，我总算见到你了。前些天你送来的‘明茶’我已经收到了，果然清新，叨劳了。你看，这些日子我被令尊大人和黄石斋，整治得只剩下半条命了。念公还是前几年在朝中的那种刚硬脾气啊，他非得让我拥师北上不可。你想军国大事，哪有说动手就动手的？！总该有个前前后后的规划吧？因此他跟黄道周两人就在衙门外僵着了。幸好前天南都飞书传来，说是福王已经到京监国，征召念公和黄大人等到南都去共商国是，他们这才遣散了那些个乌合之众。唉，弄得我几乎狼狈。”

刘思任笑着说：“黄大人受惊了。不过非常时期，整饬军备还是应该的。福王初始监国，浙杭是后院，大人必是股肱之臣，还当以天下为重。不知家父现在何处？”

黄鸣骏说：“他目下和几个朝中旧臣、门生还暂住在驿馆。听说令尊草拟了一道疏表，要上致福王，说是朝中倘若不采纳他的意见，他就不去南京受命。念公的影响你是知道的，不管是东林党人，还是前朝旧臣，都很敬重他，朝中也正要请他做号召呢。你见到念公时，最好能劝转他改变主意，以国事为重，着速入京，就不必再呆在杭城了。”

刘思任听了这话，知道黄鸣骏是害怕父亲呆在杭州，再做出些出格的让他头疼的事，于是就笑了笑告辞出去，来到驿馆。刘宗周正和黄道周，前兵部侍郎朱大典，前给事中章正宸，还有他的门生祝渊，陈确等人，在推敲他的那道疏表的措辞。黄宗羲前些天已经被刘宗周派遣到南京侦伺迎立福王的事去了。

刘宗周见到刘思任进来，就说：“畏行啊，你来得正好，你来来看我这道疏表言辞可否得当？我们几个人琢磨了两天了，都陷进去了。”

刘思任先拜见过了黄道周等人。然后他接过文表，仔细看了一遍，说：“爹爹在疏表中提到的第一条称云‘据形胜以规进取。江左非偏安之业，请进图江北。凤阳号中都，东扼徐、淮，北控豫州，西顾荆、襄，而南去金陵不远，请以驻亲征之师。大小铨除，暂称行在，少存臣子负罪引慝之心。从此渐进，秦、晋、燕、齐必有响应而起者’，大有见地。”

黄道周吐了口烟，砸吧了一下嘴巴，笑着说：“老夫也觉得这第一条方略可圈可点。”

刘宗周听了，脸上浮起了得意的笑容，一边轻轻地捋着胡子。

刘思任说：“不过谁能担当统军大帅，坐镇中都，以为枢纽，却是一个问题。江北诸镇中谁都不服谁，只有马士英勉强可以牵制他们。因此权宜之计，是由马士英留镇中都，统帅诸镇，待机北伐。”

黄道周吐了口烟，微笑着说：“目前的情况下，也只有他能担此重任了。”

刘思任接着皱着眉头说：“不过，这第二条‘重籓屏以资弹压’以下的言论，却有些过激了，只怕北伐之事未举，而内乱已生。据我所知，江北诸抚镇正是这次迎立福王的后盾，他们今后必然居功自重，而你这表中说的‘淮、扬数百里，设两节钺，不能御乱，争先南下，致江北一塊土，拱手授贼。督漕路振飞坐守淮城，久以家属浮舟远地，是倡之逃也；于是镇臣刘泽清、高杰遂有家属寄江南之说。军法临阵脱逃者斩，臣谓一抚二镇皆可斩也’，这不是要逼路振飞、高杰、刘泽清倒戈谋反吗？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人心不稳，还如何谈得上北伐？！因此我以为，这一条在马士英那里恐怕就通不过了。”

刘宗周不悦地“哼”了一声说：“这马士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本来我还想将他一并弹欬了呢，只是石斋他们以为如此一来，树敌太多，不利于南都新朝廷。眼下看来，也只有先让他坐镇中都了。石斋这次还是他给举荐的呢。”

黄道周赶紧说：“念台，我可是对事不对人的，你看我会跟他穿一条裤子吗？！”

刘思任笑了一下，说：“我上次去凤阳给史大人送信，与马士英有过恳切的交谈，觉得此人并非不可造就，只是贪念大了些。倘若能说动他以大局为重，晓以大义，让他做个中兴重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刘宗周说：“这简直就是与虎谋皮。你想，一个重名利之人，怎么能委以国家重任呢？！”

刘思任笑着说：“正因为他重名利，因此才会想着沽名钓誉，留名青史，只要让他以为大家的主张可以使他的利欲得逞，那么他握有重兵重权，未必不是好事。”

黄道周等人听了，微微点头。黄道周笑着说：“咱们对马士英如此，对福王也可以如此。做皇上的未必就是过于聪明能干的便好，有的时候资质平平的，反而更好相处。”

刘宗周知道他的话中，有影射崇祯皇帝聪明过头、凡事都要独断专行的意思，就不再说什么了。实际上他本人在崇祯手下任职时，于此就是深有体会的。他对刘思任说：“好了畏行，你打点一下，即刻就上南京去，将奏表进呈给监国。我们在这里等着你的消息。”

刘思任说：“爹爹，这疏表我看还是再修润一下吧。还有，我觉得眼下你们不该再呆在杭城，而是应该到南京去，相机行事。你们呆在杭城算什么呢？遥控政局？放长线钓大鱼？”

刘宗周摆摆手说：“倘若道不同，何必相与谋之？！我们要是现在就去了南京，那不正中朝中那班人的下怀吗？东林党的那些朋友肯定要在我的耳边絮絮叨叨的了。黄鸣骏也正巴不得我离开呢，我就是要在这里守着，有所掣肘，让他睡不着觉，看他拿我怎么办。”

刘思任到达南京的那天，正好是五月五端午节。

这是迎接福王来到南京监国后的第一个大节日。两天前，留都的文武百官，朝服拥戴福王在宫中举行过了告天大礼，福王监国的名分已定。同时，福王又以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戶部尚书高弘图，凤阳总督马士英，以及詹事姜曰广、礼部尚书王铎等五人，进入东阁为大学士。史可法任首辅，王铎任次辅。马士英还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朝中大局似乎已见端倪。

因此，端午这一天，南京城里便显得十分的热闹和祥和。

然而，也就是在这一天下午，从江北那边快马传来邸报，说是就在南京留守诸文武大臣恭迎福王朱由崧，进入留都监国的第二天，也即五月初二，满洲的摄政王多尔衮，在数万名清兵铁骑的簇拥下，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并辔进入了北京城，并且为大行皇帝发丧。而早在此前三天，也就是四月廿九日，李自成在武英殿仓促即皇帝位，随即于第二天撤出了北京城。四月卅日，已经剃发投降了满洲人的吴三桂，就引领清军入关，向北京进发。

这个惊人的消息传到南京，就像是一石入水，水花激溅，在朝廷中引起了一片短暂的混乱。乐观派认为，“款清灭贼”，将闯贼赶出北京，满洲人吊唁大行皇帝，总算是雪了大行皇帝的恨了。但愿吴三桂能够继续领兵西进，攻击闯贼。而清醒的人士则看到了，吴三桂向满洲人借兵，无疑是引狼入室！虽然眼下暂时还看不到满洲人有什么重大的举措。

刘思任听到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凭他的预感，他知道满洲人一入关，那么今后南京朝廷的主要敌人，恐怕就要从闯贼，转而为满洲人了。而他父亲在疏表中所提及的建言，只怕也要成为空文了。

他前些年因为行商，时常出入辽东，对满洲人比较了解。那是一个对利益更重于仁信的种族，而且对大明帝国觊觎已久，野心勃勃。因此他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好的大半江山，只好就要拱手送人了！吴三桂显然不会做大明的中兴之臣，而只能成为一个比洪承畴为恶更甚的汉奸。

他到南京后，暂时没有去找史可法，而是直接把刘宗周所要进呈的疏表，递送到内廷总监韩赞周那里。他这样做，主要是出于对史可法前程利害关系的考虑。因为他父亲疏表中涉及到要新朝廷斩杀一抚二镇，事关重大，父亲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他是知道的，然而史可法目下却是南都兵部尚书，对政局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倘若父亲的疏表经由史可法之手进呈给福王，那么将来一旦惹祸，史可法将陷于极为被动的境地，这对于国家对于个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他心想，反正父亲早已经是一介布衣，不怕罢官，顶多是到时候得罪了路振飞等人，再回山阴老家讲学而已。如果这样的话也好，省得让老父亲一大把年纪了，还要出来为国事颠簸。以父亲的脾性，果真要让他重新忝列卿班，最终免不了还是要得罪人的。如果回到老家去，不问政事，倒显得清净了。

他直接找到了韩赞周。韩赞周知道这道疏表的份量，不敢怠慢，立即就把它上呈福王。

处理完这件事时，已经是暮色沉沉了。于是他来到了凤凰台的住处，想要去看看周修流和浈娘。到了那里，打开大门一看，却不见他们俩的身影。心里想着，一定又是他们两人贪玩，到外面寻找热闹去了。

他忽然又想起郑森和浈娘的婚事，觉得周修流老是跟浈娘搅合在一起，总不是个办法。他走的这些天，也不知道郑森来找浈娘了没有？

他住的这个院落，共有六间厢房，一个大院子，一个大客厅。客厅后面隔着小院子，还有一个宽阔的书房。大院子中一株大梧桐树，四周是一些太湖石，荼蘼架。虽说不大，却也精致。这套房子，原是刘思任原先同科的一个举人的，那举人后来到北京会试，中了进士，就这套房子半送半卖地典让给了他。他就雇了一个老苍头和两个小厮做使唤，平时他不在南京的时候，就让老苍头他们看守房子。

此时老苍头见刘思任来了，忙让小厮给他烧了一大锅的热水。他知道刘思任喜欢泡热水澡的。刘思任问了一下周修流两人的去向，老苍头说：“周公子跟他的结拜兄弟郑公子一早就上国子监学去了。他们说是福王既然已经来南京监国，这国子监大约也就要开考选拔监生了。他们要先去拜会一下业师。那浈娘小姐，却是午后的时候独自一人出去的。”

刘思任愣了一下，随即明白郑公子就是郑森。他对周修流和郑森结拜成兄弟的事，有点意外。不过他想，周修流如果能够在仕途上在意一些，也未尝不是好事。从商对周修流来说毕竟不是正途，因为从他的性格和心眼来看，他并不是从商的最佳资质。

他想，既然郑森跟周修流走的这么亲近，那么他跟浈娘很有可能已经见过面了。只是浈娘还是一个人出去，看来她跟郑森的事就有些蹊跷了。于是他就问老苍头，浈娘独自出去为了什么事？老苍头说，这位小姐做事是从来不跟他说的：“她只说是呆在屋里闷得慌，想出去遛遛。”

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看这位浈娘小姐近来的精气神色，有些不大对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跟刚搬进来住的时候，简直像换了个人。遮莫不会是发痴癫了吧？！老爷？”

刘思任说：“休得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