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 54
甲申年四月二十九日，阳光依旧照在长江汹涌的波涛上，然后迅速消泛的无影无踪。天气有些闷热。久居南京的人们都知道，枯燥乏味而冗长的夏天，已经来到了。
清晨时候，凤阳总督马士英、凤阳监军卢九德，与马士英督下的亲信，庐州总兵、靖南伯黄得功，徐州总兵高杰，寿州总兵刘良佐，山东总兵刘泽清等江北四镇五万兵马，浩浩荡荡地护送着福王朱由崧来到江北浦口，并驻扎在那里，等待着南都方面迎驾仪仗队的到来。
江北的江面上，一长溜停泊着一千来艘船只，每只船上都站着全副武装的甲士，旌旗招展，金鼓喧天，气势庞大。
当天，南京守备太监韩赞周以及兵部尚书史可法等一干卿班，渡江迎驾。
史可法没有想到，马士英这么快就背叛了自己前些天跟他在浦口约定的口头盟誓，突然间借助了江北四镇的武力，事先没有与南都各部院通融，竟自决定迎立朱由崧为监国，弄得他与一班大臣措手不及。面对着江北庞大的船阵，他忧心忡忡。
马士英督下的江北四镇兵马，总共有三十多万，当时支撑着江北的半壁江山。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国家的前途大局。而更糟糕的是，马士英等人这次连给史可法以及南京百官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就宣告要渡江来京。
这个举措，让东林党人十分的不满。他们以为，这些都是史可法瞒着他们，暗中和马士英妥协的结果。然而，他们哪里知道史可法此时的苦衷？史可法虽然还不能断定，马士英是否已经把当时给他的密信给朱由崧看过了，——如果是这样，那么眼下的形势对他来说将会是非常的不利，——但是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他在迎立新君之大事上，已经丧失了主动权了。这也意味着，在留都诸部院同江北军阀们的角力中，已经输掉了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回合。
史可法在船上跟韩赞周聊天的时候，情不自禁地透露出了对前途的忧虑。韩赞周却笑着安慰他：“此次迎立福王，马瑶草固然坐拥首功，但是宪公的苦劳也是不可没的。加官进爵是指日可待的了。”
史可法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在这次迎立之事的决策上，他扮演了一个相当不明智的角色，以至于坐失良机了。
望着滔滔江水，他真是百感交集。
迎立新君的仪仗队伍不久在浦口靠岸了。
史可法和韩赞周一同去拜见福王朱由崧的时候，踌躇满志的朱由崧对韩赞周笑脸相迎，极力夸赞嘉许了他一番。而对史可法，朱由崧的态度则是不冷不热的。
史可法乘隙偷着打量了一下站立在朱由崧身边的马士英，只见他一副志得意许，而又神定气闲的样子，还朝他点头微笑着。这时，史可法还心怀侥幸之念：或许马士英还不至于是个小人吧？
南都来的迎立仪仗队在浦口逗留了一天。
五月初一日龙抬头。早上吉时一到，以南京留都首席大臣史可法，内守备府总监韩赞周，凤阳总督马士英，凤阳监军卢九德等四巨头为首，庞大的仪仗队簇拥着福王渡江南下。马士英命令所部的诸镇麾下的五万护驾兵马，暂时驻屯在江北浦口一带，隐隐对南京构成胁迫之势。
金鼓喧天，数十艘列满数千威武甲士的大船上，插满了锦旗，浩浩荡荡，迎风破浪往燕子矶驶来。
留守南京的百官一时都会齐了，罗列在燕子矶相迎。同时在这里恭迎储君大驾的，还有大批的士绅，以及民众。
文武百官们心下是五味杂陈，各怀心事。尤其是高弘图，姜曰广，吕大器，王铎等先期极力反对拥立福王的东林党人众，匍匐趑趄，心下里忐忑不安的。
在船上，马士英满面春风，神情挥洒，一边摇着撒扇侍奉于福王跟前，一边与神情拘谨的史可法谈笑风生，好像史可法压根儿就没有给他送过废立朱由崧的书函一样。他还要过史可法手中的撒扇，微笑地观赏着。撒扇上面是史可法自题的他的恩师左光斗的诗联：
“ 一水抱城西，烟霭有无，拄杖僧归苍茫心；
群峰朝阁下，雨晴浓淡，倚栏人在画图中。”
马士英笑容可掬地说：“这扇面词好，字好。什么时候还请史大人赐墨，也给我题几个字。”
史可法笑着说：“马大人是丹青书画高手，在下岂敢献丑？！” 他想，也许马士英还不至于是个小人吧？
朱由崧身上的王袍焕然一新，一改传说中的褴褛潦倒形象。不过，他王冠上却还沾着些许逃难时的污痕。他的手里也打着一把白色撒扇，神情淡定，一眼望去，倒不像是要到南京去担当皇明监国的重任，而是怅然吟式微的文士风度了。
这次来迎接福王前，史可法和韩赞周等一班留守朝臣商量了一下，一共准备了两套行仗：一套是车辇，他们担心福王旅途劳顿，经不起颠簸，因此准备以车辇接迎入宫。另一套是马队，算是备用的。到了浦口之后，韩赞周询问了朱由崧的意思，朱由崧说他要学成祖皇帝，先要乘马到孝陵去拜祭高太祖，然后再从西城门入城，之后再转坐车辇，到留守内府的行宫休息。
史可法听到朱由崧先安排去祭拜孝陵，心里略微有些欣慰。他想，看朱由崧的这副样子，哪里能跟风传中的那个养尊处优的福王联系起来呢？看来流言并不总是可信的，至少在他来说，他情愿相信传言是虚妄的。
这样想着，史可法疑虑不定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而且，朱由崧看上去也不像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如此，只要大家今后戮力同心，力挽狂澜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知道，如今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自己跟东林党一干人等都已经无法扭转朱由崧监国的局势了。身处乱世，像他这样即便是兵部尚书，因为自己手头上没有一支军队，手下所掌握的南京卫，几乎没有什么精兵强将可以调动，因此说话是根本就不能算数的。现在他所能做的事情，就是要极力辅佐福王，尽快稳定江南一带的人心。即便福王不能像大行皇帝一样对国势兢兢业业，克勤克俭，而是像老福王似的耽溺于享受，但是，只要他不干预政局就行了。这样朝中的大臣们，反而能更有效地操纵政局，有一番大好作为。中兴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至于如何安置马士英，史可法也有了想法。在朱由崧名分鼎正之后，他和朝中的大臣们，就可以说服他回到凤阳去就职了。总的来说，在船上的时候，他对目下的时局，暂时还是比较乐观的，或者说，他不能不往乐观的方面想。
迎接福王的仪仗队伍，在喧阗的鼓乐声中，鱼贯着上了岸。
南都兵部侍郎吕大器，户部尚书高弘图，右都御史张慎言，詹事府詹事姜曰广等朝廷高要，早早地就已经在燕子矶顶上的亭子里候着了。这些人当初都是极力反对迎立朱由崧的，此时，他们看到北边诸镇重兵压境，也就无可奈何了。他们希望用谦恭的态度，在朱由崧面前博取好感。毕竟国家社稷要重于个人的喜爱恩怨。
史可法先来到了临时建筑的迎立仪亭子里。吕大器等几个人心里对他有着误解，只是跟他寒暄了几句。史可法勉强笑着说：“几位大人好像都有心事在身啊？”
姜曰广淡淡地说：“只怕我们大家的心思，都比不上史大人深沉啊！”
那一天，从燕子矶到钟山南麓玩珠山下孝陵的一路上，遍布着南京卫的军士们。众多的生员、孝廉、士子，早早地就侍候在路旁，群情踊跃。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从朝阳门一直罗列到南都内守备府，摩肩接踵，在炽热的艳阳天下夹道迎接着福王的到来，也可以说是希望的到来。路上的百姓人家，虽然是在国丧期间，不能张灯结彩，不过喜气和生机随处可见。
官府贴出告示，要城里各户人家都摘下菖蒲，准备香花接迎。有人不解为什么要挂香花？官差解释说，福王来监国了，中兴有望，你挂菖蒲辟邪是什么意思呢？！
一时之间，一个多月来笼罩在南京城里的阴霾，顿时被排山倒海的欢乐气氛驱散了。南都继成祖北狩之后，再一次成为了帝国的政治中心。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南京人感到骄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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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10 02:38: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