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雨．江南血 ５１

秦无衣

芒种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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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杭州到山阴，乘马不过两个多时辰的路程。刘思任在杭州城里买了些带回家的东西，上午的时候就离开了“映月客栈”，拍马望山阴进发。到了午后的时候，山阴县城已经是遥遥在望了。

那时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刘思任拍马进城，直奔自己位于水澄里的府第。他们家是山阴大户，一进府们，他就看到下人们正四处忙碌着，大院里井井有条的，十分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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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心里不觉叹了一口气：娘子周莘治家有方，真是难为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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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管家刘祥及一干家人见他回来了，都欢天喜地迎了过来。刘祥在他们家已经呆了三十多年了，他原是刘思任母亲娘家跟过来的仆人，连他在苏州“明泉茶庄”掌柜的儿子刘永银，都是在刘府出生的。他高兴地说：“少爷，少夫人老在念叨着你呢。最近外头兵荒马乱的，夫人每天都在庵堂的观音菩萨面前，为你烧香诵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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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笑着说：“我出去这几个月，难为你们挂虑了。一家人可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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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祥叹了口气说：“前些时老爷带着几个学生，扛着一柄长戈上杭州去了，本来夫人想要让他再带几个下人一起去的，他又不肯。也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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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说他已经跟他父亲见过面了。然后他又问起女儿断桥。刘祥苦笑着着说：“小姐的行径是越来越没谱了，老身也不好去说她。少夫人也是说不住她的，只好由她任性，整个的一个公子脾气。少爷还是自己去看看她吧。”

刘思任笑了笑，不说什么。他知道他的女儿的脾性像他，行事也是不拘俗套，而且他因为没有儿子，因此从小就把断桥当作男孩一样看待，教她诗书诸艺，性格也由着她。眼下看看渐渐长大了，她的疏野脾性一点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出格了。

刘思任又问了刘兴一行人的情况。刘祥说：“他们前些天从南京回到山阴后，几天前又驾着‘水月’商船，赶去松江府华亭给段掌柜送货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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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满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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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经过一个曲曲折折的长走廊巷，廊巷的旁边是一个大花园。花园的后面是一进朝东的几间厢房。厢房的左边一个楼阁，是他的父亲刘宗周致仕后读书兼养心的地方，叫“念楼”。刘宗周从前常住在山阴城外东北的蕺山，开设了“证人书院”讲学，弟子众多，很少在水澄里的老家居住。只是在崇祯十五年他遭到斥革后，才在刘思任的苦劝下，住回到水澄里府第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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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楼”前是一个大院落，中间两座花台，种满了梅树；楼两边是几株梧桐树，还有些茂密的荼蘼架，环境清幽。花园的后面是个大厅，大厅的后面是三间宽敞的亭榭，横头朝南的是三间大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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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正在庵堂里诵经，听下人报说刘思任回来了，就赶紧来到大厅里候着。她黑髻高挽，罗衫悉地，她虽然已年近四十，但是容貌清秀，皮肤白皙，体态婀娜，早年的丰韵，依稀犹存。她的左手臂上挂着一长串显眼的楠木念珠，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蔷薇水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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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到刘思任进来，慌忙迎了上去，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雨尘，一边端详着他说：“相公，你看你出去这几个月，又清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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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忍不住拉起她柔嫩的双手，笑着说：“娘子，看你慈眉善目的，越来越像观音菩萨了。这一向可好？还总是吃斋吗？前些日子托人带回的杨梅可还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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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轻轻推了他一把，笑着说：“相公，你又拿妾身取笑了。你呀，在外面管好自己的身体就好了，每次还费心给我带什么杨梅，有你这份心就够了。”

刘思任心里一热，将她拥进怀里问说：“桥儿呢？怎么不见她的人影？这些天她都干些什么了？我让她读的书她都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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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嗔怪地说：“她还不是像你，闲不住，野着呢。她整天在逗着你带回来的那两只大白鹤玩！以前她喜欢逗大白鹅玩的，如今有了大白鹤，就野的更欢了。这丫头，你平时那么宠她，把她的脾性都宠野了，我哪里管得住她？！相公，你也得管管她了，都是十六岁的大丫头了，你看看！到时候有了婆家，人家不会数落你，倒会说我了。”

刘思任笑着说：“这丫头脾性象我，我喜欢。你看时间过的多快，那两只白鹤还是当年我到关外贩茶时，跟女真人买的，那时桥儿还小，只比白鹤高一点，我就把它们寄养在杭州的友人家，一年多前才带回家来。桥儿喜欢鹤，看来，他对小时候我给她讲的咱们山阴的王羲之爱鹅的故事，一直耿耿于怀，将来定然也是性情中人了。娘子，女儿大了，只怕由不得我们了。”他叹了口气：“唉，桥儿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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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这话，他看到周莘低着眉眼，突然间意识到说漏了嘴，于是忙解释说：“其实，男女都一样。桥儿是我的掌上明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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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说：“那妾身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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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紧了紧搂着她腰身的手，笑着说：“娘子你是我的活观音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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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那就赶紧给桥儿找个婆家吧。这些日子上门来提亲的人，都快要把门槛给踏破了。那些媒婆子，耳眼尖着呢。可是爹爹他一个也没相中，他老人家说要留着桥儿在家里给他养老送终呢。桥儿自己也是一口一声的不愿意出嫁。”

刘思任沈吟着叹了口气说：“真是祖孙一个脾性。你看爹爹，这不都隐退了，还扛着一柄铁戈跑到杭州去，聚了几千人，闹得整个杭州城都沸沸腾腾的。他一辈子都是这个脾气，在大行皇帝面前也是如此。说实在的，桥儿这个婆家还真难找，一般的官宦人家，不说爹爹，就是我也是不放在眼里的。真有一点风骨学识的少年才俊，又是如凤毛麟角。我可不想将来让桥儿嫁给一个俗物。况且还有她自己的脾气，不知道将来做了人家媳妇后会怎么样呢？！”

周莘笑着说：“依相公看来，常熟虞山钱牧斋家的少公子怎么样？”

刘思任愣了一下说：“娘子，你这话从何说起？难道钱牧斋家的少爷也看上咱们桥儿了？如此前几天在南京时，牧斋他怎么一点都没有提到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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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笑着说：“估计是钱牧斋在南京，自己也不知道这事吧。只是前些时有个常熟虞山的客人，过来看望爹爹，偶尔提到了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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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说：“既然不是牧斋自己的意思，这事就先不要提起了。钱家自然是好的，牧斋跟爹爹又是多年的交好，倘若他家儿子咱们桥儿看着不顺心，将来倒成了一件烦心事了，大家面子上过不去。对了，娘子，这次我去了闽中，岳丈大人跟小姨娘也让我关顾一下菊儿的婚事。菊儿可是长得越来越有灵气了，来求婚的人倒是不少，只是岳丈都没有应承。”

周莘说：“菊儿今年也有二十岁了，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相公，你在外面走南闯北的，可否见到中意的青年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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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笑着说：“事情有些凑巧，上个月我经过杭州时，遇上了一个秀水的才子，叫曹秋岳的，曾任监察御史，也是个性情中人，今年三十出头。他在中了秀才那年，家里给他娶了门亲，是他父亲在湖州的一个同年的女儿。不想没过两年，就在他乡试中举那年，他妻室却因病去世了，自此他不曾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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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皱了下眉头说：“如此说来，岂不是要委屈菊儿了？以我们周家和我爹爹的名望，只怕他是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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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笑着说：“成与不成我也说不准。不过我对这位曹秋岳印象还是不错的，一是他人品耿直，二是才华出众，三是相貌不俗。这三点，只怕菊儿见了后，就要难以割舍了。”

周莘轻轻打了他一下，嗔了声“没正经”。她说：“可是菊儿未必就能见到他。”

刘思任说：“娘子不知，我在杭州跟曹秋岳提起这门亲事时，好像菊儿就在他面前一样，他一下子就为菊儿倾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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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笑说：“人面都没见过，如何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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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嘿嘿笑着说：“当年我跟娘子结缡时，不是也未曾见过面吗？”

周莘脸上不觉一热，推了他一把。刘思任接着说：“我当时就把我随身带着的纸扇‘慎独’给了曹秋岳，让他做为信物到闽中去拜会岳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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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说：“他就这样上门相亲，不觉冒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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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说：“岳丈平生所好，无非书画而已。这曹秋岳在书画鉴赏上极有天资，又兼学识广博，在江南一带，已是数一数二的行家。他上闽中去拜会岳丈，是借观赏岳丈收藏的、奉为至宝的宋代蔡京的一幅行书帖子，和徽宗皇帝的一幅人物画为名，这事自然会做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而他也随身携带了几幅当朝倪元璐的画轴，相信岳丈见了之后，会为之开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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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长长吁了口气说：“果真如此，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了。嘉兴府去山阴不远，菊儿如果来了，我们姊妹俩倒可以多亲近一下了。不知流儿现在怎么样了？比先前懂事了吗？”

刘思任笑着说：“流儿如今学业武艺都大有长进，这次我离开闽中时，岳丈还让我带他出来历练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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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睁大眼睛说：“他不准备参加今年的乡试了？眼下他人在哪里？”

刘思任便把周太公的嘱托等等说了一下：“我让他在南京帮衬看着茶庄，过些时再让他到山阴来，跟你畅叙姐弟之情。”

周莘点点头，眼睛却是红润了。接着她又问了周太公的身体，还有闽中家中的一些事，刘思任一一都说了：“我到闽中时，刚好逢着岳丈七十大寿，就备了些薄礼。只是恰巧又碰上大行皇帝殉难的噩耗，寿筵又热闹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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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莘又是一番哀婉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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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本来还想把周修涵可能在京师遇难的事告诉周莘，后来想想又按奈下来了。周修涵是她的嫡亲哥哥，她如果获悉他的噩讯，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于是他说：“娘子，你让下人给我准备一下汤水，过会我要泡一下澡。此时我先去‘枯荷轩’看看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