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雨．江南血 ３１

无墨

白红歌带着刘思任上了她的小船，把那桶梅鲚鱼放到鱼舱里。她一边荡着双桨，忽然提出了一个出乎刘思任意外的建议。她说她要摇船带刘思任游览一趟太湖。刘思任先是一怔，随即笑着说：“我倒是颇有此意，只是我看你弱不禁风的，不知道你划得动船只吗？”
8 D/ g/ o, d  P; y( |9 P白红歌说：“这时正好趁风，刘先生你过来坐在船尾，帮我把住舵。我先给你去弄点好酒跟吃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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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C! E; Y+ `1 t  d3 ]刘思任十分听话，笑着过来把住了舵，看着红歌进了船舱，心旌忽然有些摇漾了。他记得第一次跟梅云在杭州王修微的“草衣观”相识时，梅云也曾跟他说过同样的话。那时梅云对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他说：先生一定又冷又饿了吧，我去给你烫点好酒和吃的来。

此时他望着红歌的身影，不禁遐想联翩。

/ @# r. N, {4 P2 t# ?6 C! a) I白红歌先端了一杯热茶出来，放在刘思任面前，另外按下一碟山楂糕，一碟橄榄脯。刘思任说：“红歌，你不是买了梅鲚鱼，要回去给你姐姐做鱼汤吗？这鱼要是放的时间长了，只怕就没有鲜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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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红歌笑着说：“这些鱼鲜活得很呢！我姐姐的鱼汤什么时候做都可以，不过即便做了，她也吃不到了。”

8 O8 v' y2 h- X5 \; V0 S刘思任凝视着她的眼睛，想到方才顾老伯提到她姐姐的忌日，就故意说：“这是为什么？”

2 u: S* S% Z7 i- Z4 P白红歌神情黯然地说：“因为我姐姐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说起来，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也不会这么早就离开人世的。当初要是她不离开西洞庭山，我们姐妹互相照顾，相濡以沫，总比她只身在外飘荡要好。今天是她的忌日，我买这些鱼，原是为了祭奠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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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 I- |0 r/ C" t! X" V# z刘思任心想，今天也正是梅云的祭日，难道天底下真有这么凑巧的事？于是他忍不住问说：“红歌，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 V& o; T$ e* r/ c7 @' b白红歌说：“我叫红歌，她叫紫箫。我们的名字都是我娘给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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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h5 A% Q1 L3 R2 H# X! K刘思任听了，摇了摇头，不觉在心里笑了。红歌紫箫，这名儿倒是起的清雅，竹肉并发。他说：“你们的名字颇有清韵，你娘真是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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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i6 @( Z/ l; g# k: P/ e$ ]& Z红歌叹口气说：“只可惜她是一生坎坷，红颜薄命，才三十来岁就去世了！”

刘思任又问：“你们老家原来就在这西洞庭山吗？”

; d' c' i' o* G9 T8 V7 x红歌说：“不是的，我们原是从南京迁居到这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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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4 e) W, g) n+ q9 a# [3 h* r刘思任听了，觉得自己可能是多疑了。因为梅云明明跟他说过，她的老家是在绍兴府诸暨。天下巧合的事多的是，只是让他偶尔碰上了而已。但是他对眼前的红歌，无疑充满了好感，就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妹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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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f0 J8 A- a4 i/ v船儿顺风而行。湖中莲叶田田，随风摇曳，那无穷的碧色，令人心醉。过了不久，白红歌又从舱中端出几个小碟，摆在刘思任面前。白红歌笑着说：“先生是想品茶还是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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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 _3 _) L8 [% v, Z; v刘思任笑说：“喝酒最好。我虽然是个贩茶的，可一向不太饮茶，只是嗜酒。”

红歌笑着说：“这可真是怪事。我去烫一壶去年立夏时酿出来的杨梅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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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b/ w1 Z: c+ {. a/ ?5 u不片刻，红歌端了一壶酒出来，倒了一大樽。刘思任喝了口梅酒，蹙眉说：“这梅酒中似乎是兑了些淮南曲酒，酒味有点涩了。”

: c* t. Q0 s" A% B+ r6 _+ Q7 ~红歌笑着说：“我娘在世时喜欢喝淮南曲酒。这杨梅酒是用我们家窖藏多年的曲酒勾兑的。先生只须将酒盅慢慢摇晃，片刻之后，酒味便醇香无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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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依言做了，再探舌一泯，果然清香无比。他想，红歌的母亲也许是淮南一带的人吧？他朝红歌笑笑，接着就忍不住多喝了几杯，又吃了一点小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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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喝到三分醉意的时候，红歌的莼菜梅鲚鱼羹也炖好了。鱼香味从舱中飘溢出来，刘思任轻轻嗅了一下，便知那鱼羹烧得正到火候。但凡烧烹鱼汤，烧到鱼肉已脱离鱼骨刺，然而肉却不烂，是为上佳羹肴。红歌端了鱼羹出来，刘思任看了一下，笑着说：“红歌，这鱼你姐姐还没有吃上，我倒是先尝了鲜了。”

, e" ]- j: h0 k6 P: E) Q% Z' L他见鱼汤上面撒了一些红粉，就问说：“红歌，适才你跟我说，熬这湖鱼汤时，需兑点菱粉的，可是我怎么没看得出来菱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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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 W$ T9 v7 }, M% `红歌笑着说：“我船上没有菱粉，刚才熬汤时，只是放了一片荷叶，再在汤面上撒了些桃花粉末。”

5 }: L1 k- ~$ i/ Q刘思任浅尝一口，点点头说：“果然是那么回事。你如此精妙的烹饪技艺，不知将来哪个男人有福分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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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说的红歌脸悄悄地红了。

那天刘思任喝得十分尽兴。船只随波逐流，漂泊于湖中，黄昏时候，月亮就上来了。刘思任放眼望去，只见烟波浩淼，水色如烟，于是把盏脱口说道：“人生得此风月境地，不枉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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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Y2 `* x" _3 C5 T6 P红歌笑着说：“先生当真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喜欢这湖光山色呢。”

. K' U; F) L6 b2 G0 O  r& s刘思任感慨地说：“十来年前，刘某曾经视功名如粪土，现在是视钱财如粪土。本来我此生只想挥洒性情而已，只可惜，不久将来，天下恐怕没有刘某的容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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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Y$ O- k6 p) s9 m说着，他不觉大声吟诵起张孝祥的《念奴娇》词句：“
' d! Z! b0 O8 Q  ]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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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歌正要给刘思任添酒，听了刘思任慷慨激昂的吟诵，有点凝神了，手忍不住抖了一下，那酒却洒到了刘思任的手上。刘思任并不在意，他笑着说：“红歌，你为什么要带着我在这湖中兜风呢？我到过太湖好几回了，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过。倒让我有些出世的清虚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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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歌说：“因为我自己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在湖中泛舟过，就很想体会一下那种陌生的感觉。”说完这话，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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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倒让刘思任看到了她的纯真透明无邪的可爱。他忍不住想到了第一次跟梅云在“草衣观”见面时的情景。那时，他一边喝着梅云给他烫的热酒，一边看着她，吟了一句徐凝的诗：“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得愁。”梅云的脸霎时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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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P* c4 E3 ]1 |+ Y. x他就是在那一刻喜欢上了她的。刘思任心想，女人最动人的时刻，便是在于刹那间的脸红，那是真正性情的闪现，毫无造作。红歌跟他初次见面，就跟他说了这么坦白的话，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友似的，更是难能可贵了。这让他欣喜不已。

" P  T( R3 z# e! M那天晚上，刘思任喝得大醉了，竟然忘记了自己是上西洞庭山看觑茶市的。他睡在舱中，白红歌拥着一张被子，蜷缩在舱口，抱着身子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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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刘思任先自起床了，他拨开舱口的竹窗帘，只见和风扑面，日光融融，水面上波光粼粼闪耀。他躬身出了舱外，满目苍翠的西洞庭山，顿时迎面而来。

, h8 a* k3 l( \! K& B! D9 y) k白红歌在舱口略微梳洗了一下，云鬓欹斜，脸色鲜润。她烧了一壶热水，冲泡好两碗碧螺春茶，便来到舱外，一付慵懒散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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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见了，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梅云。他仔细看了一下她的打扮和她清澈的眼神，只觉得她在一夜之间，似乎就象换了个人似。他端起茶碗，一股热腾腾的清香扑面而来，于是他笑着说：“红歌，你知道吗，这碧螺春还有个别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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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歌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了，它又叫‘吓煞人香’。我还知道关于这碧螺春的故事呢。”

刘思任虽然对那个传说中的碧螺姑娘，和英雄少年阿祥斗太湖恶龙的故事已经烂熟于胸，不过他还是不愿意扫红歌的兴致，就“噢”了一声，聚精会神地听她讲下去。红歌就有声有色地说了起来，最后说到碧螺姑娘为了救阿祥，耗尽了自己的精气时，她指着远处西洞庭山上最高的那座山峰说：“那座山峰就是‘缥缈峰’，碧螺姑娘的香冢就在山上。那里也有我姐姐的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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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听到她提到她姐姐的衣冠冢，愣了一下，随即又笑着说：“我觉得，碧螺姑娘其实并没有死去，她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只是不知道那阿祥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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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歌睁大了眼睛，惊奇地看着他说：“这不可能，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倘若她还活着，也该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了，那多难看啊。”忽然，她看到刘思任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于是一下子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便羞红了脸说：“我怎么能跟碧螺姑娘比呢？！人家是茶神呢。刘先生取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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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坐在船头上喝茶，刘思任忽然发现红歌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自己，眼神柔和的就象荷叶上清滑的露珠一般。他心下一乱，手抖了抖，茶水溢了出来，洒在衣裳上。红歌此时的这种眼神，他只在以前每次梅云跟他久别重逢之后才见过的，既是体贴，又是好奇。他觉得，在这短短的一天多时间里，红歌的上上下下的神态，越来越活脱地接近梅云了。他知道，她虽然有点是刻意让他高兴起来，但是她心境的改变，野态的收敛，使她的清纯看上去，要成熟动人了许多。

' N) _/ ^* }% n! ]于是他想，人生际会，诸般事了犹未了，更何况不了了之。不知是情由幻生，还是情至生幻？他觉得自己在梅云逝去后，心中的那份情愫已经沉寂了。面对着清纯如斯的红歌，他的心中，再也不敢滋生丝毫的爱念。

此时旭日斜照入舱，刘思任斜眼一看，只见红歌的脸上泛着鲜艳的红光，她的眼神，就像注了水似的，楚楚动人。他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在江湖上折腾了这么多年，心态已经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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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歌笑着说：“刘先生，你说你的旧人很像我的姐姐紫箫。我也在想，你要真是我姐姐的旧人就好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说着，她的眼睛顿时红了。

刘思任心里一阵难受。他想，要是梅云真的就是她的姐姐，那么他一定会像亲妹妹一样看待她的。看红歌的年龄和性格，她跟周修流，倒是挺好的一对。于是他半开玩笑地问红歌说：“红歌，你订过亲了吗？”

5 M* t3 @# f( `红歌红了脸说：“我只想独自一人守着这绿水青山。闲云野鹤的，多么自在！我娘说过，对男人要存一百个心眼，你想那多累啊！”

刘思任笑着说：“我的内弟周修流年龄跟你差不多，他长相俊雅，文采出众，尚未婚娶。可惜他先上南京去了，不然的话，说不定你跟他有可能成就一段佳话呢。这样你就不会孤单了。”

红歌的脸更红了：“先生又取笑了。我一个山野村姑，哪能跟你们这些公子哥儿相攀呢。”

刘思任笑了笑，心里就留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