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任见过浈娘后,匆匆回到厅堂上。周太公正在跟众人道别,又让赵及代他送客。刘思任跟庄白说:“子清兄,时局惊变,近日我可能要离开闽中了,此时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倘若明年刘某不能入闽,那么‘明茶’的烘焙,就要仰赖子清兄了。” 庄白淡然一笑说:“倘若畏行不能入闽,那么这‘明茶’也就失去清雅的香味了!庄白岂敢越俎代庖?!”两人相视一笑。庄白便告辞上山了。 赵及送走了万禅林三人后回来,周太公又让他陪着娄天绪用餐。那时天色已晚,赵及要挽留娄天绪在周府住下,他却说抚院衙门里眼下正急成一团,他得连夜赶回福州城去听命。于是草草地吃了点东西,就匆匆地离开了周家庄。 刘思任跟方竹枝,周菊,扶着周太公上了“迎风楼”。周太公一下子似乎苍老了许多。他在竹榻上坐下说:“晚上咱们不谈国事,只聊点家里的事,以后恐怕这种机会不多了。流儿呢?这孩子,整天没头苍蝇似的,怎么让人放心!” 他, N7 G6 i. ]( N3 a1 m: o+ x# I- \1 y
的话让人伤感,方竹枝和周菊的眼圈都红了。刘思任笑着说:“方才府门外来了个叫花子,后来我出去看了一下,原来就是前两天走失的那个浈娘。她跟闽南郑芝龙- u1 l; Y6 @! i) Z' }
的儿子郑森订过娃娃亲,如今郑森去了南京,想拔贡进国子监。她现在无处可去,只好投奔咱们府上来了。流儿正在打发她呢。” 方竹枝一听就说了:“啊呀,流儿他涉世不深,如何知道打发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呢?” 周太公朝她摇摇手,对刘思任说:“是不是就是你带到福州来的那个前福建巡抚、兵部尚书兼六省总理熊文灿的女儿啊?她父亲虽有不到之处,可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就先让她在我们家住下吧。菊儿,你去看看吧,对人家要客气些。还有,你去叫流儿到爹爹这里来,我有话说。” 周菊答应一声,就下楼去了。 周
8 c, D/ L5 [0 V/ `太公说:“不谈别人家的事了,还是聊些家事吧。畏行啊,北京陷落之后,修涵如今生死未卜,估计是凶多吉少了。因此,现在我们家的事,就看着你跟修流两人3 |- i! z7 D4 @$ ?8 }
了,你虽是女婿,不过我是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待的。这次你离开闽中后,老夫想让你带上修流,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年轻人老呆在家里,总不是事。如果时局好
$ x7 x( G2 k4 i6 r' ~( u转,你可以让他入仕,如果时局逆转,那就让他从商。” 刘% C2 h8 o% k1 b( D, x0 X0 A: w
思任听了,呆了半晌,他当然知道太公说的这几句看似轻描淡写的话的份量!他跟周修涵只见过三次面,不过对周修涵的学识和人品,他都极为倾倒。原先太公对周
$ a! J. ?- i# y7 X修涵寄予极大的厚望,修涵遭遇不测,对太公的打击可想而知。因此太公将修流托付给他,他一下子感受到了自己对周家的责任。他只是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 方竹枝听太公说要让周修流出去闯荡,她嘴上不说,但是眉目间的流露出的关切和难舍之情却难以抑制。她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 周太公抚着她的手,笑了笑说:“孩子大了,总该要出去游历闯荡的。我是这样过来的,修涵,思任他们不也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方竹枝勉强笑笑说:“孩子要离开了,做娘的总归是舍不得的。” 周太公叹了口气说:“老夫现在身体状况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莘儿跟菊儿。流儿我还是不太担心的,他总该会长大明事理的。畏行啊,倘若有一天老夫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太太和你的小姨子。你外形散淡放荡,其实宅心良善,这点老夫心里有数。” 他吃力地站了起来,来到书案前坐下,然后让方竹枝研墨。他铺开纸笔,运思一番,给刘宗周修了一封书信。刘宗周当年跟他在朝中既是同僚,也是他的亲家,两人政见脾气等也比较投合。他一边艰难地挥笔,一边回忆起跟刘宗周十多年的交往,心下嗟叹不已。 随后他又想到了大女儿周莘。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前妻徐绘筠清丽柔婉,而又抑郁凄婉的形象。徐绘筠的早逝,他一直愧疚在心,好像觉得是自己耽搁了她。 周莘长得酷似前妻,前妻把她当作掌上明珠。前妻去世时,她才三岁多,如今该是三十八岁了吧?这孩子秀外慧中,从小不善言词,跟机敏执着的周菊相比,倒不象是姐妹。 太公写好信,小心地将它装入信函,然后交给刘思任说:“畏行,这封书信是给你爹的,我在信中,对于朝政已经尽诉衷曲,只望他勉力而行了。我真的是走不动了。”说着,眼中充满了老泪。 刘思任眼睛也湿润了,他收好了书信。这时周修流和周菊一先一后地上楼来了。刘思任问了浈娘的情况,周修流笑着说:“姐夫,这浈娘的性子倒像是个男的。她想要我的衣服穿呢。” 周太公板着脸对他说:“流儿,爹叫你来,是要跟你说正事呢!你姐夫这一两天内就要走了,爹想让你跟他一起到外面闯一闯。可是看你现在这样子,你能让你娘跟你姐放心吗?啊?!” 周修流高兴地说:“爹,你早该让我跟姐夫出去闯荡了。我打从北京回到闽中后,除了福州城,就没有去过其它地方了。” 刘
4 I) Y5 i3 v, I1 w思任虽然猜到了太公这次要将周修流托付给他,不过这时还是觉得有点意外。他知道,周修流各方面才艺与资质都很出色。三年前他就已经高中了县试第一名秀才。 J# E# A: d5 z4 h8 g( \8 d' x. P
倘若走功名之途,估计将来博取个进士出身,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没有想到,周太公却要让周修流去经商,虽说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然而对他来说,如果不 I' l* v/ f' _+ i
说是不可思议的话,至少也有些让他费解了。因为周家毕竟是书香门第,虽然江南一带经商谋利之风日炽,他本人十几年前就弃文从商,他还是觉得,让周修流去行9 y5 J2 |0 l B4 [! z
商有点埋汰人材了。况且眼下国难当头,正是英才出仕的时候。于是他说:“岳父大人,其实修流的才艺与武功韬略,并不在小婿之下。让他去经商,是不是有点大2 A. t* c# `- n3 T! c8 c3 h- p
材小用了?!我想便宜之时,还是让他游学吧。” 周
7 u4 m% c$ d, M q- b6 W太公摆了摆手说:“早年老夫对你经商一道,心下也颇有不齿。不过如今有点明白你的用意了。你当年在南直隶乡试时,考中了第二名举子,然而却至此绝了功名之
- u& l- P7 K9 T2 w* I7 O心,老夫的确有些失望。不过我致仕后想来想去,觉得国难当头,朝班中又党争不休,大家都不愿化干戈为玉帛,你一个人夹在其中,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因此,
e/ P) p0 ~/ N/ t* e" y$ Z经商或许比入仕更为致用,也更有弹性吧。真正到了明天子在上的时候,再弃商从仕,也无不可。” 刘思任默然无语了,他不得不佩服太公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力。 太公转对周修流说:“你出去后,凡事都要听你姐夫的,不可贪玩,不能做不合君子之道的事。至于将来是从商还是入学,到时候可不能由着你的脾气。” 周修流说:“我记住爹的话了。俗话说,坐贾行商,韩非子也说‘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经商富国,坐贾蠹国。我姐夫一生为商,仗义疏财,在危难关头必然有所作为,这岂是一般的‘寻章摘句老雕虫’的迂腐书生所能做到的事?爹爹是要我以姐夫为榜样,见机行事。” 太公说:“就你话多。 你知道爹爹为什么在致仕之后,自号‘节闲’吗?” 周修流说:“爹爹以竹自比,暗寓操守。间有退隐自适之意。爹爹其实是身在江湖之上,心存魏阙之下。” 太公说:“你这话也只是说对了一半。节者,行而有度,持之有骨,不过老身这辈子还是未能做到啊。”他长叹了一口气,问刘思任说:“畏行,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刘思任说:“做茶叶生意的,自然是宜早不宜迟。我想明天收拾一下茶叶,后天就北上启程。修流明天最好也收拾一下行囊,再带上两个乖巧的伙计,一起上路。” 周太公点点头。这时,方竹枝从怀里拿出一块红玉来,对周修流说:“流儿,你知道的,你爹爹当年在陕西任巡按御史时,曾经得到过一块蓝田红石玉,后来到了北京时,爹爹让玉匠打造成了四块佩玉,每块玉上面都刻着两个字。” 刘思任在一旁笑着说:“这事我也知道。这四块玉石后来分别赠给了周莘,周菊,修涵。修流那一块,由于当时他年纪尚小,就先藏在姨娘的身边。岳父大人取《诗经.大雅.烝民》中的‘穆如清风’一句诗,分别给四块玉命名。我娘子周莘的佩玉上面,刻着‘筱如’两字,后来她又把佩玉给了断桥。这些年来,断桥的佩玉一直没有离过身。” 方0 w5 U2 W! N* Y* m
竹枝笑了笑。她对周修流说:“你菊姐的佩玉上,刻的是‘菊清’两字。你爹爹赠给你的这块佩玉,刻的是‘竹风’两字。我一直收藏着,本来是想将来赠给你的媳
8 J5 i' u1 k+ G妇的,今天我把这块玉交给你,希望你能体切到爹爹跟娘的一片良苦用心!”她把玉玦沉沉地挂在了周修流的胸前,又说:“这些年你跟娘学了一些医术,别丢下
% W, @& j( o r4 Z) N了。出门在外,那是用得着的。” 周修流“嗯”了一声。他拿起玉玦看着,觉得手上沉甸甸的,他知道,他父母虽然让他到外面去闯荡,其实还是很不放心他的。他的心情于是也变得沉重起来,眼睛一下子就湿了。周菊在一边忍不住轻轻地抹着眼泪。 太公黯然地说:“当初我给修涵的佩玉上,刻的是‘松穆’,他是大哥。他只有一个男孩,叫周身则,我已经有七年多没见过他了,今年该有十四岁了吧。这小孩从小就聪明乖巧,八岁时就能诵读《六经》了。可是如今京师已陷于贼手……,唉,不说了。” 接着,他挥挥手让周修流先下楼去。周修流一转头就走了。太公让周菊来到自己身边,轻轻地执着她的手,问刘思任说:“畏行,你觉得你妹子人怎么样?” 刘思任愣了一下,不知道太公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周菊的脾性,似乎就是周太公跟方氏的优势组合,聪明却不矜持,美貌而不骄纵,貌似娇柔,其实骨子里却是爽直刚硬的,所谓的绵里藏针。而且太公自幼就把她当男儿一样教育,学得满腹经纶,因此眼界甚高,至今尚未字人。 太' d& m$ P: N" k. j8 r8 H d
公说了:“菊儿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她的人品你是知道的。这两年上门提亲的人不少,不过我跟你姨娘都看不上眼。她心界甚高,一般的男子她是看不上眼的。你常
' Y) I/ b3 h3 F+ R8 ~ { [在外面走动,见的人多,能不能留心一下,帮你妹子相一门好亲事。我没有太多的要求,只要人品正,才学好,相貌配得上菊儿就行了。” 周菊红了脸说:“爹,你说什么呢?!” 方竹枝笑着跟刘思任说:“最好是咱们苏州府,松江府,绍兴府,嘉兴府,杭州府那一带的,到时候要省亲,走动也便捷些。” 刘思任笑着对周菊说:“周菊妹子的事,我一定会放在心上。不过到时候要是姐夫给你找了一个大马猴回来,妹子你可别见怪啊!” 周菊说:“要是这样,那我就找我莘姐讨公道去。”忽然她又觉得说这话就等于是认可了刘思任替她相姑爷的事,于是脸色就更红了。 周太公见了,与方竹枝相视一笑,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太公目送着刘思任和周菊两人下楼之后,终于撑持不住了。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仰倒在竹榻上,然后把住方竹枝的手,忍不住老泪纵横了。 他1 ^% n* g7 {1 e3 R) z' K
刚才一直憋着悲痛没有发泄,是因为怕自己的情绪动摇了大家的信心。自从听说李闯围困北京的消息后,这些天来,他一直都在牵挂着周修涵一家。他觉得修流的长
1 V2 l( K3 G5 h9 P- y8 [3 H相和神态,就跟修涵少年时一模一样。这次他让修流跟刘思任出去闯荡,也是希望修流将来能够像他大哥一样,有独立的思想和处世能力。 周修涵自崇祯元年时上京赴春闱会试以后,自此就再也没有回闽中老家来过。他致仕之后,也已经有六年多没见到修涵了。人老了,儿女都在心头。 他% j+ c/ F; _7 J
对修涵曾经寄予着很大的希望,修涵为人笃实,才华出众,性格刚烈,又不乏变通,平时在太子身边,尽忠尽责,在朝廷卿班中声誉甚好。这也是促使他当初激流勇3 s/ `: r4 ]8 ]" M6 [' H8 X
退的原因。因为他相信,他的大儿子是会承继自己的功业的。然而局势逆变,大厦将倾,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明白,从崇祯自缢的那一天起,李闯也跟着完了。* {; N' [7 s( f9 I4 V# H
自此国家必将陷入混乱中。 他' |- n9 B0 a! R' M s% H
曾经陕西一带出任过巡按御史,比较了解陕北那里的情况,对那里百姓的穷苦日子也十分关注。入京为官后,他给朝廷提出过一些安抚灾民的奏议,但是都被弹压3 C! m7 Q8 A$ b5 \8 P; f9 _
了。李闯及其它流贼折腾了十几年,最后除了将国家毁灭之外,实际上一无建树。这使他之前对由灾民而衍变为起义军的流寇的同情,荡然无存。他想,流寇就是流4 T3 Q6 q& g* l& |0 D
寇,本朝的流寇运动,简直就是一场不折不扣的闹剧,成不了什么大气候的。 他让方竹枝到书案上去拿过修涵的家书,然后再细细地给他念了一遍。听到伤心之处,他竟然两眼发直,嘴角不住地抽搐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