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这事儿完全是不可思议。在此之前,在我接受的几乎所有印象里,中韩之间、中朝之间都是好朋友。现在从元容嘴里听到这么一段,实在是令人惊讶万分。于是,我赶紧问他:“这是为什么?”( _1 G4 b$ i6 R! s
元容却笑了,说:“你这么熟悉历史,就不知道你们中国在历史上曾经侵略过我们无数次吗?”我一听更是一头雾水,这话从何说起呢?在我的印象里,朝鲜之成为朝鲜以后,中国并没有侵略过朝鲜,倒是为了帮朝鲜抵御倭寇出人、出力,中华男儿血沃三千里河山。现在想来人家不仅并不领情,而且还因此仇恨我们,想来中国人在这件事情上绝对又当了一次冤大头。不过,听元容 这么说起,倒是一个好机会,了解一下象元容这样一个韩国人内心的真实想法。我相信,元容是没有恶意的,他肯定有话要跟我说。我便故作轻松地笑:“那就请你给我上上历史课吧。”
) O6 n( r v- _) d3 u Z! s3 Z元容说:“早在三千年前,你们商朝的将领箕子就侵略过我们。”
. c3 L) o6 _8 s; q我一听就笑了,说:“对,是有这么一出,‘武王伐纣,封箕子于朝鲜。’不过箕子朝鲜应该算是‘三韩’之一,怎么能说是侵略者呢?”
& ]) r( E+ y. h5 ^# \0 ?7 m“箕子是商王的兄弟对不对?是中国人,中国人带人跑到我们的国家里来,建立王朝,这不就是侵略嘛?”
; W# x% K# M+ F/ x8 d* ^" |“等等,箕子的封地在现在的中国辽宁境内,离朝鲜半岛远着。”! S) E0 P' C8 f* F
“哼哼,我们当年地方大着呢。”元容说着,在网上找了一个地图,拿鼠标跟我一边比划一边说:“以前北岛兴安岭,南到黄河,西到贝加尔湖的地方都是我们祖先的,后来被你们抢走的。”
8 r$ {* z3 O/ K3 O我一听这话,几乎当场晕倒。“据说,全世界的人类都发源于非洲,我想韩国人也不例外,你们的课本怎么没提非洲也是你们的呢?”+ M ]$ \& { {& J7 Y
元容笑着说:“我是基督徒,我不相信进化论。我只知道从有文字记载开始,这些地方都曾经是我们的。”
0 o$ z9 C R1 p. _“这我就有几个地方不明白了,既然这些地方都是你们的,首先,我们知道商朝发源于现在的北京附近,应该也算是你们祖先的一部分。那么,成汤伐夏桀就是你们在侵略中国了?箕子是商王的后裔,应该也算是你们祖先之一吧,在侵略失败后加到故土重建国家,怎么又成了侵略你们了呢?”7 u2 E% {/ w* _+ J n9 a! Z/ v
元容想了半天,只好说:“韩国文化是很宽容的,箕子侵略了我们,但是我们也把他建立的国家作为高丽发源的三韩之一。”我一听,就知道他没词儿了。算了,这种事情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岔开话题,聊点别的风花雪月算了。
3 l6 O8 Y, l% m0 Q8 R类似的争论后来还出现过很多次,我们从三千年前的武王伐纣到慕容氏伐高丽、隋唐远征高句丽、壬辰卫国战争到近代的袁世凯入朝、甲午战争直至现代的抗美援朝讨论了一个遍。虽然总体而言,由于我在语言和知识上的优势,元容几乎每战必败,不过他却是打心眼里不服气。其实,两个小人物如我等的辩论,其胜负是无关紧要的,更重要的是让我有机会从另一个侧面认清了韩国人,特别是年龄较长的韩国人对中国人和他们自己历史的认识。这一点对于原本处于两个社会的人们之间来说,是一个难能可贵的经历。
+ F" P, s$ B" D; G/ u/ s通过元容和其他韩国学生,使我对韩国的文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也让我对于自身所属于的中华也有了一个进一步的了解。
% Z$ \7 a4 h" H1 c8 P简而言之,中华文化是一种通过否定来发展的文化。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我们的先贤们非常提倡的是自省。比如说,曾子就说过:“吾日三省吾身。”《大学》里也引用汤之盘铭:“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中国人就是这样通过不断的自我否定来提高自己的思想和认识水平。传统的中国文化一般而言在内心里更容易反省自己的缺点,否定自己。大家有空可以去看看《曾国藩日记》就可以清楚地发现这一点。然而,在这种自我否定的背后,隐含着的是对自己文化的极度自信,正是这种自信令中国人不惮于承认自身缺点。因为我们根深蒂固地认为自身文明有无与伦比的优势,即使现下我们承认了某些错误也无损于它的光辉。
6 ?; G0 Z, P r4 p* K7 q9 M这种自省的文化对于中国非常重要。要知道,在古东亚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中国在有记载历史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对周边小国具有压倒性的政治、经济、军事和文化优势。在这种缺乏挑战的情况下,如果没有这种通过自身否定的挑战,整个民族就会固步自封,渐趋没落和衰亡。所以这种日新又新的自省否定文化成了推动中华文明前进的重要一环,也形成了“以大事小”的王道,是中华文明几千年绵延不绝,繁盛不衰的发展之道。; v% D4 {0 g3 D* u, ] C
而韩国文化则恰恰相反,它更多地体现出了一种自我放大的自身肯定文化。同样地,这种态度也是高丽人的精神慰藉和不断进取的动力。几千年来,高丽人夹在中国和日本之间,正所谓两大之间难为小。春秋时期,郑国夹在齐晋之间,也表现得异乎寻常的强硬。《左传襄公十三年》子产相郑伯如晋,将驿馆的墙壁尽数打坏,以便让郑伯的车马进入,并抗辩说:“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谋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在这样的压力下,韩国人产生了一种自大的倾向,不论是对“身土不二”的提倡还是不断编造的历史文饰,在这些貌似自大的背后,却又隐藏着深深的自卑和危机感。毕竟由于地缘政治的关系,朝鲜将来即使统一了,也只不过是一个三千里小国,环顾四邻,无论是中国、日本还是俄罗斯,无一不是庞然大物,国力数十倍于它。所以,无奈的韩国人只有通过自欺的方式来逃避这种无可奈何的现实。其实本质实际上也是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但是,与阿Q所代表的没落不同,这种精神在更深的意义上成为一个小国不可或缺的精神支持。比较韩国与越南,虽然两个国家天差地远,但是在这一点上却是彼此相通的。
2 x6 j7 Q7 n% ]# O( N7 Y: _于是,韩国人对于自己的任何成就都无比重视,汲汲于李昌镐得了多少冠军,足球又赢了谁等等无聊的事情都可以全民总动员真正地来一次举国疯狂。在理解了小国的难处之余,作为泱泱大国的子民应该把眼界和胸怀放宽阔一点。韩国喜欢耍赖作弊,指出来讨回公道就是了,犯不着破口大骂:“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黄健翔)。也不用羡慕韩国人的爱国主义,见人家反日剁手指,自己也想当一回洪七公。毕竟韩国是小国,同加拿大隔着太平洋,同中国相比更是渺小,而且在未来也只能是一个小国。对中国来说,用传统“以大事小”的平和心态,大家和睦相处,做个好邻居就是了。
# {9 S( o( F" m: ]1 k' R我的这番道理元容当然并没有全听进去,也不会完全赞同。但是从此以后,大家也就不吵了,平和地相处得很好。一天,元容告诉我,他准备回流了,两周之后离开。虽然,我早知道他早晚要回去,移民加拿大对他来说早已近乎绝可能,长期滞留总不是一个了局。不过到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掠过一丝伤感。毕竟,在这个国际化大都市的浮躁中,像元容这样的古道诤友是可遇不可求的。- l( B H6 m' y1 L4 M. I* N3 W0 L
元容临走前,邀请安琪和我上他的家中一聚。我们自然应约前往。这是一个三室一厅的单元,屋中收拾得一尘不染,厅里摆放的是低矮的韩式家俱。中间铺着地毯,毯上放着韩式的矮桌。见我们来了,元容赶紧招呼我们盘腿坐在地毯上,背向门。他则在对面面向门的一侧坐下。3 q. ?% ~( ^) E, f+ x( _
大家开始闲谈的时候,元容招呼他的妻子出来和大家见面。这式一个三十岁刚出头的韩国女子,长得很端庄,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听到招呼,从厨房小碎步跑出来给大家鞠躬敬礼。一时间唬得安琪不知所措,手忙脚乱地不知如何还礼。看着安琪的窘样,我笑了笑说:“不用啦,就说见到你很高兴就行了。”安琪照样说了一句,伸出来右手。这时,轮到那女人不知如何是好了。元容用韩文咕噜了两句,她诚惶诚恐地听着,然后小碎步跑上前来轻轻碰了安琪的手一下,就像摸着电门一样地抽了回去,又深深地向安琪鞠了一躬,然后逃也似地回到了厨房。/ s% e9 W K3 X, t. i7 j7 {: k
这时,元容的妻子在屋子的另一侧铺上了席子,元容请我们过去落座。坐定之后,他妻子捧出一个小方春台放在我的面前,随后捧出另一个放在安琪面前,最后捧出一个给元容。桌上是几样泡菜。$ j4 O4 J0 L) {4 Q' w
元容欠身说:“不好意思,她太忙了,她要打十二个小时的工,做的菜就不能太尽心尽力。”8 Y& Q6 `9 a0 d! V; {( L! I: D- e
“喔,她做什么?”安琪问。
9 |, B, g- i" D8 h5 G y+ U“她在超市收银,再做一点清洁工作。没有工作许可,是现金工。”元容接着说:“这一年来我读书,家里全是靠她养的,辛苦她了。我没面子啊。”元容边说边拍自己的脸。
9 c; ]+ d3 I$ y9 B1 @! k7 h4 h这时,元容的妻子正好出来为我们添菜,听到元容这么说,就嘀咕了一句韩文。元容一听就火了,眼睛一瞪骂了一长串韩文。那女子立刻诚惶诚恐地伏地请罪。这阵势不要说安琪,就是我也看着别扭,就劝他:“算了,算了。”元容余怒未消地咕噜了一句,他妻子如获大赦般地跑回了厨房。
( T% R3 ]2 @" V这时安琪发话了,问为什么元容的妻子不来一起吃饭?元容解释说:“女人是不能陪客人吃饭的,要等大家吃完了,端到厨房里吃。”0 H; @' l1 }' u6 |2 j( I
安琪很严肃地说:“我也是女人,那我就和她一起吃好了。”元容一下子傻了眼。这时,我从心底里觉得安琪可爱,她用一种很得体的方式将自己的不满表达了出来。( ` ?. b1 W4 `: \; y
元容没办法,只好叫他妻子出来吃饭。她坐在我们中间浑身不自在,看着她不自在的样子,我们也不自在。我一看场面冷了下来,就赶紧找个话题岔开,让元容的妻子给我弄点茶喝,弄好了晾晾凉再端上来。借着这个由头,她立即跑回到厨房忙自己的活计去了,屋内三人又恢复了宾主举杯,谈笑风生的局面。
E3 t, S2 A5 |3 B# |元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诉我说她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原来生活在庆尚南道的金海市进永邑。4 H! h( e/ J, e6 V) T2 q$ f% H- Y
“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他说。不过,这次回国却是他的老丈人给安排的。据说,同乡有个金大中手下的高官,是将来有可能会当总统的那种人。他的老丈人借过年探亲之机,辗转托人将元容推荐到此人名下做个小秘书。元容长叹一声:“又要回到过去那种生活了。”
( |$ X4 E. `* t9 b! L酒至半酣,元容突然说:“西江水,你还没有听我唱过秦腔呢,今天给你唱一段,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我当然说好。元容人高马大,唱起来用膛音吼,高亢激越,端的是唱秦腔的好料子。' H( o+ @; a9 s, Z" y. x( }
只见他打开伴奏带,站到地中央,身形微微摇晃,吼出了一段《关大王单刀会》那段著名的《新水令》:
) n$ N0 r; w, n9 s# c“大江东去浪千叠,# k' C9 d" W, L
引着这数十人小舟一叶,( g) x$ O! Z* g' {
又不比九重龙凤阙,- P; E0 G4 G9 \1 s" N+ ^! E2 D q: V! @
可正是万丈虎狼穴。( f: H1 ?8 `1 Z4 x* E
大丈夫心烈,# S/ x' t8 F" D' F+ M
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 ^! d# R* U J9 h* _9 U) X C) l元容以酒遮面唱这段《新水令》,虽然咬字不太清楚,但红脸大汉,黄钟大吕的声音也着实让人激荡。2 T! b: c! a: n2 J
一段散板过门之后,又是一段《驻马听》:* r- ?4 ]5 d5 s) p% }8 o, k
“水涌山叠," c1 L; b5 a& A" C3 P: O: j
年少周郎何处也?
7 D. S2 R( ~" y& e4 ]* o* _不觉得放灰飞烟灭。
, B. h* v; |4 _* N* z8 D( {5 D可怜黄盖转伤嗟。
0 Q8 x1 G: Q7 e8 y4 C/ q4 t, [破曹的樯橹一时绝!
* w# w7 b X" E5 F鏖兵的江水犹然热,/ s; U( ^* y( X0 o
好教我情惨切!
3 y! E/ E4 M+ `7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0 }5 o) L, h8 L% q7 a, c元容唱到此处,突然声音发颤,眼角边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b \) e! [# n. ]) F, |$ _
我知道,如果说那段《新水令》吼出了心中的压抑的话,那么这段《驻马听》则更是自伤身世。想到少年不再,终究要再为五斗米折腰,回去过磕头虫小秘书的日子,元容的心里并不好受,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却又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 O4 |' i- D: F2 c) X% q( s( _从少年豪情到中年蹉跎,我们芸芸众生又有几个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即使如愿留在这里,我们依旧面临着生活的平庸,亦或者说移民本身,我们已经为自己选择了平庸,可是很多时候,在我们的内心里依旧有豪气、有不甘心。几回回梦里故国,中原北望,长行游子,把栏杆拍遍,知我者谓我心犹,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G/ T k/ F* L5 ?/ u" P+ G* o( a
此时此景,对元容我也是实在无言相劝,只好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放松一点。- i, _3 F3 J; W9 C1 {# h
元容回国以后,只来过一封Email,信中只是说自己很忙,很想念多伦多而已。今年早些时候,我看到有报道说卢武铉对布什说,中国在历史上曾经数百次侵略韩国,韩国人心中永志不忘芸芸。一时间,舆论哗然,想到当初和元容的争论,我不禁莞尔。历史写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不一样的故事。曾有朋友问起我对卢武铉言论的看法,我伸了个懒腰,笑笑说:“我是天空的一片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