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的故事

李一

老杨，伫立在风沙满目的戈壁边沿，耐盐抗旱，挣扎中消磨岁月，抬眼已日暮，何处是乡关？

  L# m6 R5 x- N: c老杨，四十几岁，瘦小，干巴，若不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很难相信他当过侦察兵。
' U( ?2 d8 L1 S) d
! v$ G4 n0 C% X! N( ^- X老杨来美国已经十好几年了，怎么来的？老杨不说，我也不问，只知道他苦苦等待过大赦，而且，也等到了。
$ N& c- s* U7 {! m
1 P7 X$ S7 f9 ^: p4 s) F& i4 @
0 r0 r8 U6 M" n7 Y* T我刚来美国的时候，老杨住在我的对面。夜色已深，昏黄的灯光下，他光着膀子斜靠在门口，黑黝黝的筋肉扭曲，牵扯，纠结。

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他手指缝里夹着烟，烟灰已经结得很长，大概是很久没有吸了。
6 X4 y7 ^" g4 r1 l4 f3 T0 t9 v( Y
2 C7 G/ @. k/ |# t$ X' }我停下了脚步，犹豫要不要跟他打招呼，却听见他淡淡地说：“新来的？”
“是啊，刚下飞机。”我兴奋地说。
老杨“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那时候我对他的淡然很不习惯，我还天真的以为，在国外的中国人相见，应该是热情如火的。
过了一会儿，老杨拿了两把旧椅子过来，说：“屋里啥也没有，先用着吧。”
3 Y& e7 h, ^2 n( d+ Z我有点诧异，虽然只是几分钟的时间，我对他的友好已经感到意外了。
& L9 W$ k, k3 j! ?
老杨是厨师，不需要与人交流的职业，也许这是他选择当厨师的原因。
他的英语很糟，电脑也是，这两件事他常常求助于我，一来二去，我们也渐渐稔熟起来。
1 z% s: G. U$ `$ h+ D
老杨的电脑上已经被流氓网站强制装上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自然，最多的是色情网页。
! D4 T. l# \+ |
  @+ K" k5 V0 r2 ~% e4 D' k3 o在电脑边上放着一张照片，里面有一个发福的女人，青丝白发交错，还有一个高大的小伙子，怯生生的，眼睛不知望着哪里。
那是他的老婆和孩子，孩子属龙，老杨走的时候，他五岁，如今，他二十岁。

我一直觉得那张照片有点特别，现在想想，那是他的房间里唯一一件没有被灰尘覆盖的东西。
+ o2 v; C2 P  I
4 `; M/ a7 ], n& S3 w
2 K' p2 J6 k  ]- ^9 b0 m3 J老杨好赌，玩牌，有空就会去印第安人保护区的赌场。我常常觉得奇怪，老杨英语都没说利落，怎么弄懂的规则，怎么跟人较量？

我跟他去过一次赌场，他往牌桌上一坐，立刻就融入了环境，竟然没有半点的不和谐。
' Y1 ?8 S+ }4 v3 G3 ^
老杨赌得很豪气，常常连底牌也懒得看，大概，他去赌场，并不是为了赢钱。
2 d5 g1 Z9 ?& }$ s4 K1 T  U
) k4 ~, N  M* Q$ t! O3 A$ d从赌场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美国老太太爆了胎，她求我们帮忙，末了，还取出钱包，要付报酬。老杨连连摇手，结结巴巴地说：“remember, two Chinese, help you.”
  b; W( B3 R8 |$ p' T1 U, [: T
老杨不爱钱，却又为了钱，背井离乡。
" ?& \& h* v% A# f' v2 }

老杨好色，也许，是好色吧。
' x5 G0 @4 A3 @0 Y) x平日里他一身鱼腥味，到了周末，他又会沐浴更衣，打扮得人模人样，去strip club。
2 h. p1 l: S8 Y& N4 \
% A4 B2 P3 {4 I. u; b+ Y& @8 ~他也带我去，大概是为了感谢我常常帮他打电话，修电脑。

在纸醉金迷的场子里，他高举着钞票，大声地呼喝，招呼仿佛是俄罗斯血统的辣妹，用生硬的英语讨价还价，然后放肆地上下其手，去享受他的private dance。
# p- U0 ~$ o5 S5 }! B0 [4 c
而每当到了半夜两点，老杨仰脖子喝干了酒，就会对我说：“走吧，不好玩。”
" ]7 X, k- n4 F3 h$ B+ @
% O" U0 P6 q1 _: |7 e; e1 ~; d: s这句话听多了，我开始怀疑，他到底有没有觉得“好玩”过。
! E* t" S! Q( A0 m: s5 k
老杨爱不爱女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为了自己的女人，远走天涯。

2 f; c; T& r6 ?* q% i0 n
老杨信命。
他时不时会过来，带着三个铜钱，要我占卜他的未来。
' A3 ^8 C0 e$ d4 v4 }
有一天深夜，他打电话给我，要我立刻帮他打一卦，我没有问为什么，我知道，他肯定站在命运的分歧点。
' W& I9 l' h* u+ i& M$ ^7 j
卦象是水雷屯，步步克杀。
! q( P/ Q$ x4 F3 E' a4 t8 G- V
; B& g; i! r% m2 q: B0 K5 R2 q' e*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的，只知道那天晚上，他赢了二十万，又输了二十万。
* |4 ?" ]1 i/ }, B1 K! i( N. C
( s- T( [1 _( p) Q% _$ F7 v( }
/ N8 p) n: A# i6 N0 @7 V财富，好似过眼云烟。
运气，仿如朝露秋花。
人生，正是悲喜无常。
9 d) \9 }8 C: w4 j  Q8 H7 H
8 H6 _1 B1 {: s4 x! _* ?5 ^
老杨恋爱了。他有老婆，可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妥。
5 J; N" @8 Q. \0 p/ M
. D/ p! f! t! P岁月，让爱情枯萎，生命瑟缩。暮色将临，老杨单薄的身躯再也挡不住塞外风沙。

老杨的女友比他小一轮。
% Q: C% M9 l3 d0 j
8 u1 P4 L4 |4 w( x6 J2 Z" g) v- c3 B5 z老杨更累了，他要开自己的餐馆，和他的女友一起。
+ Y1 S2 S5 i+ A: s他要我帮他合八字，帮他起卦，为他的餐馆起名字，这一次，我没有答应他。我对他说，其实我不信命运。

老杨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摆弄着三枚钱币。
  _* B5 }. [3 O) R+ b
我信不信命？我不知道，我只希望他不信，不要再把三枚立不起的钱币当作是他生命的支点。

" t. `( K6 f4 J2 e  C, P老杨走的时候，夜色苍茫，他叮嘱我，要去他的餐馆吃饭，他给我打八折。
看着他蹒跚地钻进那弥漫着鱼腥味的老爷车，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他要的，其实只是一点点信心，一点点支持，让他可以在这条路上，稳住脚步，继续走下去。

自己的决定，自己承担不起。
钱币的决定，是天意，放松两肩，张开双手，就可以坦然承受。
4 J  ]" ^: n  d& C3 Y3 M# |5 h
3 P9 P# l9 K5 U: {
9 E2 Q, H6 H+ k% t- z0 U; K) k老杨，当年藏身舱底，远涉重洋时，曾怀着怎样的梦想与希望？
而梦想，希望，就像北极星，你以为它在指引你，其实，它是让你越走越远。
* o1 S0 H( V, }7 A当你的身躯开始老迈，视线开始迷离，北极星在朦胧中消失不见，你蓦然回首，才惊觉，你再也回不到从前，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于是你恐惧，彷徨，软弱，哭泣，你伸出手，在黑暗中试探，摸索，一旦抓住了什么，你就会把它当作路标。
9 C' J0 \* ^' G0 w3 l2 Y. B
" L1 t  y; `0 u% g) H老杨是如此。我们，也一样。
) q, F) d3 q6 u/ ~( {# z% y

清晨，我们高歌猛进，正午，我们艰难跋涉，黄昏，迷雾涌起，我们骤失所措，有人回头寻觅，有人快步向前，有人席地而坐，无论如何选择，终于会到了尽头，终于会发现，再也不用计较自己走了多远。
5 \) q, M$ S$ x
5 v, B% h$ |% Z5 v0 v7 h7 _
! H+ ]+ ^4 |! `  f7 {那一天，我接到老杨的电话，他激动的说：“我的绿卡办下来了，我终于可以回国了。”
认识他五年，从来没见过他激动。
5 P8 r+ Q) q0 ~' b
) F# R+ e( e, k% \8 V2 ~2 `老杨，故乡的老杨，犹在尘缘梦中。

无墨

好文！读后让人唏嘘不已！

李一

谢过无墨。：）

无墨

确实很难理解这样的人是怎么样的一种心态活在这世界上，理想是什么，绿卡是理想吗？很多人都几乎觉得这成为理想可以理解，而实际上绿卡是为了解决生活方便的，最后却是主次颠倒，为了绿卡改变了生活。呵呵！

李一

不是哈，老杨当兵的，偷渡来美国的目的是为了赚钱，养妻活儿，孝顺父母。来的时候借了钱，回去就无路可走了，所以怎么样都要留在美国。他从来不是为了绿卡，但拿到绿卡的时候，老泪纵横，终于可以回家了呀。虽然他在美国已经有了女朋友，但心中挂念的，始终是故乡的人。所以，在文章的结尾我写了双关句，一是指老杨这个人，仍然身在尘缘，人生漫漫，二则是指故乡的杨树，借代故乡的一切，依然深深刻在老杨的梦里。

无墨

是啊，我就这意思啊，很多偷渡的都以为美国是天堂呢，自然绿卡成了天堂的居住证了，呵呵！
! f/ A7 ]( `9 Y% Q1 O3 W0 `. J& T
' y  @1 Y- Y# G) D( C& z& p1 s可是我还是觉得很多人觉得拥有了绿卡就实现 了理想，真的！

李一

嗯，是的。不过理想不止一个哈，绿卡是其中之一吧哈。

闻弦歌

绿卡开始是一个理想，后来是一个通行证，最后，成了回家的路。

" p7 @) y0 {% f6 j! `顶一D好文！

无墨

嗯，成了回家的路，这句听上去让人有点心酸哈！

李一

绿卡开始是一个理想，后来是一个通行证，最后，成了回家的路。

顶一D好文！
闻弦歌 发表于 2009-12-5 10:38

秋雪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