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血 76

无墨

第三章　小雪　76

3 ]( ~/ `0 ~" y  Q　史德威离开后，杨龙友满怀疑虑地对马士英说：“瑶公，听你这番话，真真就是个宰相的度量了。可你方才为何又要说什么留一手呢？”

! v" U& K; z' O5 L( _7 ]! [* f5 y2 t马士英笑着说：“这就叫虚与委蛇。官场上的这一套，山子你毕竟钻研的还不透。你的诗书画俱佳，可是以后也得学点官场的经略才对，不然到后来吃亏的总是自己啊！”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你是谨慎有余，心有顾忌，为人良善，四面讨好。咱们这一圈子亲戚里啊，那田仰呢，是嚣张有余，收敛不足，最后关头又是拿捏不定主意。你老舅越其杰毕竟又是上了岁数了，在河南巡抚任上只是人浮于事，成不了大业了。我倒是比较欣赏阮圆海，外圆内方，有股死劲。不过，这人毕竟还是太狠了些，我对他也不得不留一手！——对了，鼎卿去过一趟镇江了，你觉得怎么安排他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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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龙友笑着说：“瑶公，其实你这个做舅舅比我更了解他的。前些天他到镇江，居然对我也指手画脚的，说是舅爷你的意思。我说舅爷哪像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

4 I4 G7 d- \4 W' H. T1 J( Z/ b马士英尴尬地笑笑说：“鼎卿他还是小孩呢，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这孩子能吃苦，又善于周旋，人缘也好，将来必成大器。不像我家老大马锡，到现在了还是白衣秀士，真要让他出来当一面吧，又怕朝中有人起哄，说我老马任人唯亲。——要不这样吧，皇上恩徙唐王朱聿键去广西乐平府，咱们就让鼎卿护送他去吧？上次我让他去镇江，其实就是要他去结纳唐王的。山子啊，这叫狡兔三窟，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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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 Y' {1 d- F$ h* T史德威离开马府后，在街头上拦住一辆马车。他让车夫直接送他去秦淮河边的“明泉茶楼”。他挎着长剑，正襟危坐在车上，目不旁逸，不怒生威，倒弄得车夫有点心慌起来。

到了茶楼前，他给了车夫一钱碎银子，径直就进了大门，看到茶馆大厅里黑压压的坐满了人，一股热意扑面而来。大厅中央的小台面上，摆着一张红木案桌，嗓门洪亮的柳麻子正在有板有眼地说书。他心里忽然就笑了：难怪周修流要在这里开茶馆，这场面的确是热闹无比，一边品茶，一边听说书，委实受用。他凝神听了一会，原来柳麻子今天说的是“岳爷传”中的“小商河”一段，杨再兴正马陷河泥，不可自拔。茶客们都唉声叹气的，唏嘘不已。

他想到前些时周修流跟自己在白洋河镇渡河那一战，不觉微微而笑了。

这时，正在招呼伙计们上茶的周发见他形容不俗，就匆匆地跑了过来，朝他唱了个喏。史德威知道他是这里管事的，就笑着问他刘思任在不在？周发打量了一下他说：“刘先生一般要到午后，才会到这里来盘桓一会的。不过，刘先生的长随杨七儿现在倒是在这，不知道客官你认得他吗？”

史德威笑着摇摇头。周发笑着说：“那么你就相个座头坐着吧，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让伙计给你沏壶茶？”

! u5 F; |+ H8 }$ V! u1 ]( n6 ?$ |史德威笑着随便在角落里找张座头坐下，一边兴致勃勃地听着柳麻子说书，对周发的话不置可否。周发看他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有点生气地走开了。他不知道，像史德威这样的将官在军营中呆的时间长了，平时的礼数，不是他服从于别人，就是别人服从于他，不像一般的文士们那样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而周发每天所见的，大都是文士，商贾，贩夫走卒，因此不免就以为史德威是在拿架子了。

8 C0 T" B5 {) J5 Q不一会儿杨七儿走了过来，他先在一边观察了一下史德威，觉得似乎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以前是在“明泉茶庄”坐柜台的，见的人多。他笑着走上前去，唱了个肥喏说：“这位先生请了。就是你要找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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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德威转眼看了他一下，看他一身锦衣卫的服饰，就还了个礼说：“请问，你是刘先生的什么人？”

杨七儿笑着说：“我是刘先生的近侍。既是来找刘先生的，那么就请先生借一步说话。”说着，就将史德威延到了楼上的花厅里，一边吩咐伙计上一壶热茶。史德威在八仙桌边上坐下，故意问说：“我听说这里的主人原来姓周，不知他现在上哪儿去了？”

杨七儿沈吟着，不好回他的话，最后只好笑着说：“他近来有事离开些日子。请问先生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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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z: `# J& T9 t. r史德威说姓史。杨七儿笑着说：“倘若先生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找刘先生，我可以替他做主。”

史德威说：“不是生意上的事。你忙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现在已经是未时初刻了，刘先生估计也快要来了。”杨七儿看他一副不怒而威的样子，不敢怠慢，拱拱手就下楼去了。

9 w7 m) \  D; Y% n他到了楼下，悄声跟周发说：“楼上那位爷好像是个将官，不知道他找刘先生有什么事？他还问起了周公子，你让伙计要小心伺候。”

正说着，只见刘思任刚好进了茶楼。他今天穿了一袭貂裘绒锦袍，头上一顶玄色狐皮帽，神态雍容，看上去就像个大员外。杨七儿上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皱了一下眉头，接着就笑着朝四周的熟客们拱拱手，缓缓踱上了楼。他掀开竹帘子，看到坐在里面的是史德威，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就笑着说：“原来是龙江啊！我是再也没想到会是你在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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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P( [% G& C) z8 k! l史德威笑着起身：“刘先生，久违了。燕子矶一别，時势板荡，已是半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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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3 i6 C* k9 s$ Y& ?两人行过礼分头坐下。刘思任叫进来伙计，让他上一壶“阳羡茶”。两人寒暄了一会，伙计端上茶来。史德威喝了两口茶，笑着说：“我记得袁中郎曾经在品茶小文中说：武夷茶有药味，龙井茶有豆味，而阳羡茶有金不味，够得上是茶中上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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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5 x; z7 i8 _  U( G- D刘思任笑着说：“原来龙江对茶也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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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德威也笑着说：“其实我不过是好两口清淡的绿茶而已。在北边，根本喝不到如此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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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说：“过会我给你准备两斤带走。——龙江这次回来一定也注意到了，最近南都风云际会，诡谲波磔，形势微妙，连我自己在镇抚司吃这碗饭的，身后都要长只眼睛呢。因此我交代杨七儿、周发他们，凡事都要小心的。方才怠慢了你这位江北来的贵客，还请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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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r% @! b: I& [2 b* U9 f) O史德威笑着说：“这话那里说起呢。我这次回南都，一是公干，——刘先生应该已经听说了宿、邳大捷的事了？宪公让我向朝廷进呈奏表，想借着这股东风，跟朝廷讨点军饷、粮草过冬，安顿一下江北各军镇。”

刘思任点点头，笑着说：“宿、邳大捷，朝中有些人听来可能不爽啊。”

5 Y/ u" A: w; Y' c0 ?史德威笑着说：“正是这话，那个丝个忍的都是些菜根头，爬肠货。我这不是刚从老马那里出来的。——二呢，我是带几个书信回来的。”他朝门口望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子渐已经平安到达我们那里了，他还真是个将才，武艺真不赖，首战告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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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周修流的事说了一下，刘思任听了，喜不自胜。他大声叫伙计进来，要他赶紧到“望春楼”去整治一桌酒席过来。他说：“龙江啊，你带回来的这些话，不但让我这些日子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而且还给我带回来了意外的惊喜！看来子渐他比我原先估计的还要能吃苦耐劳。我本来担心他以前从来没经历过大的颠簸，承受不起恶劣环境，因此易于挫折。现在我可以放心了，也可以给我内子和岳丈有个交代了！这杯喜酒，咱们不能不喝。”

: d8 N( p9 I# ~9 ?+ Q史德威说：“子渐还要我转告先生，倘若你得便的时候，就给一个叫红歌的姑娘捎个信，说他惦念着那位姑娘，要她放心。等到局势稍为好转时，他就回去找她。——他好似就是为了那位红歌姑娘，才被皇上通缉的吧？”

刘思任笑了，心里却忍不住隐隐地一阵难受。他想，倘若是在太平盛世，周修流又何必以做英雄、出人头地为荣呢？大家都做凡夫俗子，夫唱妇随，过着平淡的日子，不是更为幸福圆满吗？现在周修流与红歌天各一方，又值乱世，将来他们之间的变数，只怕是更大了。

过了一会儿，伙计拎着个大食盒从“望春楼”回来了，摆了酒菜上来。史德威看了看菜色，还没等刘思任招呼，也不客气，顺手就拿起一块大鹅腿啃了起来，直吃的满脸油花，斯文扫地。刘思任一边微笑着，想到了周修流此时在那边过着的苦日子，心里辛酸。他默默地看着史德威把一整只鹅吃的差不多了，就又把一副清蒸羊腿推到他的面前，史德威沾着蒜泥，不一会也囫囵吃光了。刘思任又陪他一连干了三碗黄酒。史德威抹着嘴巴笑着说：“这黄酒如今喝起来不够劲了，要是有烧刀子，那才叫过瘾哩！”

- k+ n, p1 y, I1 }3 \1 ]! Q! Z史德威又说了侯方域的事：“侯朝宗的老家在归德府，靠近满洲人占领的地盘。他这时候回去，前景难卜。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李香君再见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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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 N# M* `1 X) k$ o4 S6 _1 ]' s  j刘思任让他把侯方域给李香君的信给他，他在方便的时候，可以托人送到栖霞山去：“李香君她上了栖霞山也好。那卞玉京好像也在那里。清静之地，总好过在这秦淮河畔烟花阵中。”他随即又问了些史可法的情况，说：“不知目下宪公对时局有何打算？”

3 V1 Z+ f1 `3 C4 d) p史德威叹了口气说：“说实话，宪公一方面为人过于良善，不够心狠手辣，这已经是犯了统军大帅的禁忌了。另一方面，他在策略上又要面面俱到，各处讨好，也真是难为他了。眼下宪公虽说是督师，一方军事首脑，但是受到的掣肘太大了，顾虑也多。不过他这种人材，只好守在朝中，调度群臣。他是个相才，不是个将才。我私下里认为，像宪公这样软心肠的，原是不该领军打仗的。我朝军兵，大多是出于辽东，山陕固边九镇，山东等处，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菜根头。在我朝重文轻武的格局下，他们只能通过打仗，才能谋得出身。而如今的情势，跟太祖爷爷初建国朝时，已经大不一样了。江北那些武将们因为拥立福王有功，不可一世，文臣如何弹压得住？！搞得文武势焰不共戴天。而像马士英，不就是利用这样纠结，才使自己一步登天了吗？！”

4 p. l8 K' l9 I% q刘思任听了这话，心里不觉咯噔了一下：上次在燕子矶时，他以为史德威只是一介武夫，没想到今天他能说出这么些几乎可以说是刀刀见血的话来！他蹙着眉头说：“难道宪公帐幕之中，就没有一两个决策之材吗？”

史德威说：“那位宪公的同年进士，督师监纪应廷吉先生，倒是个清醒的人，时时进些策略。像这次宿、邳告捷，应先生就建言我军乘胜追击，收复山东，豫北，但是宪公顾虑到此举关系重大，因此没有采纳。——另外，宪公到扬州后，注重网罗人材，在那里开设了个‘招贤馆’，像慕名而来的淮海才子王之桢，就献了抗清十策，深为宪公欣赏器重。”

, ~3 J4 [, c/ Y9 f4 \; P刘思任说：“这个王之桢的名字我也听说过，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材。听说他也参与了宪公《复多尔衮书》的草拟？”

7 c; Z) m+ {. d# i2 C7 n史德威又聊到了目前江北诸镇缺军饷、粮草的事：“今天去老马府上，好说歹说了半天，老马只答应先给二十万两银子，这还不够军士们一个月的饷银呢。”

  q4 c% P. K( R: @2 u! B! R6 J1 R刘思任沈吟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吧，我茶庄这边刚好是到年终了，有些进账。我让人盘点一下，就先拿出一万两银子资助你们。你明天到‘明泉茶庄’找我的掌柜刘兴交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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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德威高兴地说：“刘先生这真是雪中送炭啊！不过，这一万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

3 l# ~6 ~/ r* k9 v刘思任摇摇手说：“多的眼下我暂时也拿不出了，你先将就着救救急吧，稳定军心要紧。当年左良玉在安庆，因为缺饷差点闹了兵变，我也垫了一些银子给他救急。不过今年初我去武昌找他，他却连我的面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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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Q+ `5 @* T1 }史德威说：“左宁南收降了大批流寇部众，如今坐大了，目中无人。宪公一直顾虑着他，怕他挥戈东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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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喝到很好的时候，史德威的话也多了起来。他忽然带醉高声吟诵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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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h  v, r9 V: ~, o4 L! y“雪裹桃花强自春，萧疏终觉损精神。
+ M( L7 U) J* K& T　却惭幽竹节逾劲，始信寒梅骨自真。
# z1 [9 f: M5 |0 j) G: ]　遭际本非甘冷淡，飘零须信委风尘。
　从来此事还希阔，莫怪临轩赏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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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y) x. ^( p3 Y7 ?+ ?, Y* @. Y刘思任听了，知道这诗是正德朝心学大师王阳明先生的诗《雪中桃》，他也听说过史德威能文能武，是个难得的儒将。他仰着头，心想：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身处前线，胸怀天际，触动敏感，却又不能揭示真实的困境，韬光养晦，这委实是一种相当残酷的痛苦！由此及于周修流，他的内心里，无形中就更增生了一层隐忧了。于是，他笑着也吟诵了一首阳明先生的《龙潭夜坐》：

“何处花香入夜清，石林茅屋隔溪声。
8 @0 }: c9 B( {8 B9 j* _　幽人月出每孤往，楼鸟山空时一鸣。
　草露不辞芒履湿，松风偏与葛衣轻。
: n* f* `3 W& G, [" A　临流欲写猗兰意，江北江南无限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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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德威听到最后一句，知道刘思任显然是把自己引为知己了，于是也随着击节而歌。两人大笑了，一起又干了三碗酒。史德威一直吃到酉牌时分，方才醺醺然离开茶楼。他自从去了江北之后，还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这么畅快的酒。做为一个有血气的军官，他因为长时间面对憋屈的時势，胸怀愁闷，不得伸张，此时真可谓是一醉解千愁了。

刘思任到门口叫了一辆马车，又让一个伙计拿了两斤“阳羡茶”，扶着史德威回去。史德威摇摇摆摆地出了茶楼，上了马车，一路上边吟边笑。回到位于厚载门附近的邸舍后，他的妻子龚氏扶将他上了床休息。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凌晨。

那一天，他先去离他家不远的史可法府上，交代了郁氏，让她准备好行囊，次日他将护送她一起去扬州。然后带了手下几个亲兵到“明泉茶庄”找了掌柜刘兴，提了一万两银子，雇了两辆车子押回寓所。又到兵部、户部销了公文，把刘思任捐银一事，具表上报部司。第三天一早，他告别了龚氏，就匆匆离开了南京，经镇江过了瓜州，上扬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