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饮食的不佳,已是铁案如山。 人证物证俱在,物证随街可见。鱼和薯条店里冒出来的油烟之气,和那炸得硬如岩壳的鱼块相得益彰。如果一家小酒馆外特别标榜:热食,当天制作!这必是地道英国店无疑。
人证说起来就多了。办起《观察》杂志的储安平在伦敦读书两年,每日白菜熬羊肉,活活吃坏了胃,毕业后马上回国。老舍当年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做中文助教,很长一段时间以粥度日。在亚非学院做讲师的许地山爱才,建议他把平时闲聊内容写做小说,介绍到国内杂志上发表,才有了《离婚》、《二马》。虽说二者均是因为囊中羞涩,至少从侧面证明在伦敦寻找价廉物美的食物并不容易。吴健雄在加州读书时,把学校附近一中餐馆当做食堂,有饭有菜有汤的一餐才25美分。假设她在伦敦,市中心西区在二战前不过一家中餐馆,且乌烟瘴气,环境恶劣。吃得不圆满,吴小姐的学问也许不会那么成功。旅居英国的华人常常归心似箭,饮食之功不可没。
然而伦敦吃的传统并非不丰富。16世纪,伦敦人的食物可称多姿多彩。在1564年到1602年间的德雷帕食谱列出了139种食品。肉有猪肉,野猪肉,牛肉,羊肉,鸡肉,兔肉,鹿肉,鹅,野鸭,水鸭,斑鸠,田凫,云雀,沙鸡,鸽子,鹌鹑,天鹅,鹭鸶,鹤,山鹑,和新引进的火鸡。在大商人泰勒宴请詹姆士一世的菜单上,还出现了雉,孔雀,黑尾豫,燕子,猫头鹰和杜鹃。 刚到埠的意大利商人马格诺惊叹道:真难以想象只一个城市就吃掉那么多肉!
鱼的地位比肉类稍低,鲟鱼,梭子鱼是菜单上的常备。不过泰吾士河里多的是甜美的三文鱼和鳗鱼,可烘可烤,还有七鳃鳗,胡瓜鱼,鳕鱼,长身鳕鱼,鲦鱼,蟹,牡蛎,繇鱼,鲻鱼,鞋底鱼,鳊鱼,蝶鱼,牙鳕鱼,斜齿鳊,黑线鳕,比目鱼,虾,大菱鲆。成桶的小鲱鱼被吃掉。伦敦人的菜单上,海洋哺乳动物也被当做鱼吃掉,虽然罕有吃鲸的记载,可是在伦敦中世纪以后的住宅遗址中发掘出了海豚骨头。
在16世纪晚期之前,伦敦人基本不吃青菜。下层阶级们常吃的是一种由切碎的草药、蔬菜、燕麦煮成的粥,加盐调味,有时能放点炖肉。上层社会的宴席上干脆没有蔬菜的影子,因为它们太普通。在街上,小贩叫卖朝鲜蓟、甘蓝、洋葱、萝卜、花菜、甜菜、豌豆、豆角、胡萝卜、露笋。当季水果也被大量用在烹饪里。李子和李子干,葡萄干,浆果,榅桲,醋栗,桑葚,无花果和苹果被用来做果馅烘饼, 煮成浓酱和调味汁。胶质高的水果则用来做果酱。甜煮水果切成片,在盘边摆成几何纹样。柑橘类水果则做成蜜饯和甜肉,或者调味的果汁。新鲜的苹果,梨,有时是葡萄,在饭前开胃,或饭后甜点。在16世纪晚期,伦敦人常在街头或公共场所大嚼特嚼水果,不过草莓和樱桃依然不常被食用。
不过,以上景象在富裕家庭厨房里才能出现,伦敦多的是穷人。一家挤在一个房间里,厨房固然是奢望,连基本的厨具和调味品也买不齐,燃料也昂贵得很。这样,主妇就必须经常光顾街边提供孰食和快餐的小食店。男人们在小酒馆里吃饭。酒馆里供应面包、奶酪和淡啤酒,或者把主顾自带的材料弄熟。小店一般都赊帐,粉笔写在黑板上。工人到周末领了薪水一并结清。
市场也是工薪阶层采购便宜食品的去处。现烤好的布丁和派,煎好的香肠和热腾腾的姜汁面包都切成片,在手推车上叫卖。这些东西有的是小贩自制,有的是从点心店里批发来的,或者干脆是以点心店名义代销。不过,市场里的东西也不完全是供应穷人。卖牡蛎的姑娘是市场一景,打扮得整齐,专等着有钱人路过帮衬。因为牡蛎又有壮阳功效,当时小报上常以暧昧笔触形容这些“牡蛎西施”。
小食店里的出品,不用说是仅能入口而已,据一位18世纪的作者描述,有“少得可怜的肉,带着锈色的咸肉,发臭的羊肉,正在腐烂的羊腿,皮包骨的小牛肉,疲软的母牛肉,发黄的青菜,煤烟色的粥,油腻的布丁”,当这位兰登先生进到当做餐厅的地下室里,几乎被煮牛肉的蒸汽呛了个跟头,周围都是哈克尼一区的马车夫、轿夫、货车夫、脚夫,各据一案,大啃牛胫骨、母牛蹄子、大嚼内脏、香肠,台上铺着让他欲呕的桌布。
中等家庭总算可以自行煮食,可是原材料的品质也相当可疑。1850年,医学杂志《柳叶刀》委托哈撒尔博士调查伦敦食品市场,其结果使人震惊。食用染色剂里混入了红色的氧化铅,面包里掺了明矾以使劣势面粉变白。面粉里也常掺土豆粉,豆子,石膏,甚至白垩。泡菜和罐装蔬菜通常用铜锅煮,以使其看上去新鲜翠绿,肉类上抹了其他有毒的化学制剂以维持红润。哈撒尔博士的结论是:食物的造假不但猖獗,而且已经是长期以来通行的做法。当时政府本来不主张干涉市场的自由竞争,可是在舆论的压力下,1875年的食品和药物销售法案得以出台,成为以后此类法规的基础。政府还设立了监察员和公共分析员的职位。到1880年,普通食品已经很少出现质量问题了。
伦敦原滋原味地保留了资本主义的大部分特征,不愧是马克思写出《资本论》的城市。它今日阶级之分明,在超市的日常里也体现得充分。在“有机食品”、“对自己好一点”的标牌下流连,在不同产地的葡萄酒柜前精挑细选的,多半是化妆得体,衣着整齐,讲究健康生活的中产阶级。而大包大包攫取可乐、啤酒、薯片、冻肉的,往往是穿着同是超市售买大众成衣的工人阶级。超市里还有一类货品,从纸巾、饼干到肉类、蔬菜,都标着“低价”、“今日最低价”的大红字,单件少有超过1磅的。蹒跚的老人们的推车里往往尽是这类红字商品,一看就知是靠养老金过活。有次看见一个矮小的老太太往收银台上放了一只冻得梆硬的火鸡腿,巨大得足以当凶器,才99P,不知怎么有些心酸。
富人们去FORTUNE & MASON, HARRODS之类的高档食品市场采购。果酱有上百种,巧克力又上百种。有几百磅一斤的西班牙火腿,也有上千磅一斤的腌三文鱼。进去拍过一次照,照得差不多了,一个风度可比豪宅管家的老头过来提醒我:此处请勿摄影。里面的东西也不完全都价格惊人,面包只比外面多个10P左右。这种富裕和物质的丰足只激起我的麻木,该情绪离厌恶很近。
伦敦的历史有一大半是工人阶级书写,食物的历史也是如此。今日伦敦街头多速食。每隔三两步必定有卖三明治、饮料的大小店面。最常见的是“来一客”(Pret a manger ) 酱红色的招牌。 其实就是一个装潢得比较好的连锁食堂。里面有桌无椅,自选柜内有包装好的白包或麦包三明治、短棍面包三明治、印度皮塔三明治,和罐装瓶装饮料,取之交钱后可以在店堂内站而食之。食物的味道也许是进步了,可是其粗糙感和工具性依然是工薪阶级日常食物的专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