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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敞将身子浸入热水中的时候,忍不住张圆了嘴唇,猛地呼出了一口长气,然后闭上了眼睛。筑月正在有条不紊地梳洗着他的头发,但是他的思绪却不能因此清净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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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p# g) K2 I7 J, l( U7 @前些日子,当今皇上刘询登基前的患难之交,如今位列九卿的太仆戴长乐,在刘询那里暗暗告了身为诸吏光禄勋的杨恽的御状。罪状有两条:一条是有一次,杨恽听到匈奴王单于被手下的人杀害后,就当众评价说,这单于是一个不明是非的君王,放下忠臣提出的治国良策不用,却听信了小人的谗言,结果招致杀身之祸。他继续评论说,这就是杀害忠良的当权者的必然下场,自古以来,各朝的君王其实都是一丘之貉。二是前朝昭帝时,有一匹烈马忽然在大内中狼奔豕突,最后烈马怒撞宫殿之门而死,不久,汉昭帝也驾崩了。如今又有商昌侯的车马狂奔撞在北掖门上(刘询宫殿北门),杨恽听说这件事后就说了:今复如此,天时,非人力也!戴长乐借题发挥,说杨恽借单于被杀,马撞宫殿与昭帝驾崩之事,诅咒刘询必定将会步单于或昭帝的后尘。这话十分的耸人听闻,刘询听了戴长乐添油加醋的告状言辞,信以为真,便于两天前的早朝时,立即宣布就将杨恽免去诸吏光禄勋之职,黜为庶人,限令三日内离开京兆长安。+ z6 k+ k# i$ H/ R& |: w/ X C: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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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刘询正在气头上,朝中大臣没有一个人敢于站出来替杨恽说上几句公道话。也怪平时杨恽傲气当头,刚直不阿,目中无人,在朝中没有几个真正的朋友,仅看他的话语那么轻易地就流传到戴长乐的耳边,就明白他的周遭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了。只有张敞跟他算是知交。但是张敞知道,那时如果自己出来替杨恽说话,不但不能挽回杨恽被黜的态势,甚至还有把自己也给卷进去的危险。于是他就跟众大臣一样地噤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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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退朝的时候,杨恽跟张敞走在了一起。杨恽冷笑着说,子高,幸好今天你没有挺身而出,为我辩明公正,不然的话,你也该跟我一样归隐林下了。张敞笑着说,子幼兄,你我交情无复多言,倘若你我一起归隐林下,这文苑中固然多了一段佳话,可是谁又能在庙堂之上为朝廷分忧呢?!杨恽说,既然如此,后日杨某即到你府上辞别,与你最后痛饮一回。另外,我也想问尊夫人一句话,这句话我梗在胸口,已经好多年了,我想子高你定然不会介意吧?9 m' ^* a* {+ j9 E& w
' N1 E2 ^: ~4 m5 J: F张敞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敞到时但尽地主之谊。9 D% H. x( p5 D
4 x: a3 ~) [7 n张敞当然知道杨恽跟筑月年幼时的那些荤事,而且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似乎也是促成他跟杨恽成为知交的最初的原因。每回他跟杨恽喝酒喝到很好的时候,他们都会借着懵懂的酒意,互相试图从对方的口中套出一些有关筑月的事情,当然,张敞希望了解的,是筑月的过去,而杨恽想要探听的,则是现在的筑月。但是在他们脑子清醒的时候,他们是从来不会触及这个话题的,事实上,他们俩任谁都不愿意去打破他们的友谊,以及做为铁杆的政治盟友的关系。如今杨恽就要以庶人的身份归隐林下了,他觉得有必要来了结一下他和张敞、筑月之间暧昧的三角关系了。他和张敞都明白,如果他说出了那句像含毒的鱼刺一样梗在胸中的话,那么以往他们之间的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神虚白,便将难以复存了。- O0 t+ K+ }5 l) o!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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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敞回家之后,并没有告诉筑月那天在朝中发生的重大人事变故,也没有提及杨恽将要来到他们府上,向他们畅饮告别、实际上是想见她最后一面的事。他知道如果详尽告知筑月,杨恽这次归去来兮的背景与前景,对她将意味着什么。筑月是他名分上的女人,同时也是杨恽的女人,——她的心像浮萍一样摇摆于他跟杨恽之间,他痛苦然而冷静地洞察到这一点。他极力地想要弥补杨恽这次来访时可能带来的尴尬的结局,倘若杨恽能够平心静气地离开长安,而他和杨恽的关系仍然像从前一样淡定,没有因为杨恽身份的翻倒而产生裂缝,那么他在朝中的口碑,必然要生色不少,同时也会最后赢得筑月的心。他深知官场的那一套处世规则,尤其是在注重以楷模范本做为道德和理事准绳的儒学占据主导地位的当今盛世,向一位落魄的朋友慷慨地伸出理解之手,无疑将会得到敌友双方的喝彩,生性多疑的皇帝不但不会降罪于他,还会因此对他更加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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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u$ s' {$ v5 T( O) ?5 I1 N所以他想要在杨恽来到自己府上的那天,给筑月一个惊喜,同时也给杨恽一个惊喜。在此之上,他还想给所有的局外人一个惊奇。筑月的惊喜张敞是可以想象的到的,她在见到故人时,不管要如何地维持着自我的矜持与淡薄,但是张敞相信,她的内心却是烫手的。而杨恽的惊喜,则可能在于他忽然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成熟女人站在自己的眼前,风姿绰约。而他要给局外人造成的惊奇,就是以他一介八尺须眉之躯,亲手给夫人画眉增色。9 B+ g( t; ^! U4 |& t. B#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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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最后获得惊喜的,必然是张敞本人。对此他有足够的自信。本朝自高祖皇帝宠幸戚夫人以来,怜香惜玉一直不被做为反面的样板来批判。可以说画眉一事,将成为他一举三得的杰作,这也是他前天欣然邀约杨恽今天到自己府上的目的。对于今天杨恽的来访,他可以说是已经成竹在胸,那就是要在画眉上做些可圈可点的文章。然而张敞对自己面貌之粗糙,早有自知之明。他的相貌是不能跟养尊处优的杨恽相比的,他觉得自己真正能够比杨恽高明的地方,就在于他对官场政治理解的深度。所以他私下里认为,杨恽这次之被贬为庶人,很大程度上是咎由自取。政治最忌讳的就是清议,什么是“清议”?说白了无非便是授人以柄。他觉得自己至少在人格上,比杨恽高了一个层次。一个人格高尚的官僚,不一定非要以指摘针砭阴暗面来弘扬正气,然而杨恽就是想要讨这个好。而他张敞对儒学吃得最透的就是中庸之道,他发现道学中讲求的“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实在可以看作是对中庸之道的最好的注解,与他所信奉的处世原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L) D% z5 L W2 _# };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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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_& Y( P, r( f$ t/ w+ Q' @& ?- n$ Y筑月半跪在浴桶旁边,细细地擦洗着他的身子,腾腾的水汽熏得她脸上湿漉漉的。筑月的手指纤细而长,因此弹奏的一手好曲,而她的纤纤素手在他的皮肤上游移的时候,他清虚的大脑,直有一股凉气在荡漾着,麻酥酥的,十分受用。他想,杨恽纵然是生长于钟鸣鼎食之家,锦衣玉食,纵情声色犬马,但是却不能跟她心爱的女人长相厮守,毕竟是人生最大的憾事。而他的日子虽然过得平淡无华,然而拥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筑月,就已经让他此生心满意足了。他很注重这个“拥有”的涵量。因此,他不想让眼前的这种氤氲平和的氛围,受到些须的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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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D. p/ B0 x u, d# v) C张敞沐浴更衣既毕,筑月在给他梳理头发的时候,忍不住问说,夫君,今天你为何突然想起来要给我画眉?平日里妾身都是自己给自己画的,而且妾身也没听说过,从古至今,有哪一位夫君给夫人画过眉的。这事要是传到市井,甚或朝中,岂不是要渲染一时,落人口实了?* k u. V+ m. q5 ?$ I,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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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敞闭着眼,平静地微笑着说,我也想到这些事了。不过今天有个贵客要到我们府上来,他还想一睹你的芳容。筑月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哪个贵客,这可不得了了,我得把“玉芙蓉”液拿出来了调理一下。玉芙蓉是筑月自己调配的美容用品,是用白术,白芍,白茯苓,甘草等调制而成。张敞说,筑月,你知道女人最漂亮的地方是哪里吗?筑月不禁抬手掠了一下右眉说,你不是要给我画眉吗?那自然是眉毛了。张敞说不是的,是笑容,我最欣赏的,就是你的笑容。筑月笑着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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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月头发黑长,皮肤苍白细嫩,在京兆长安城里被称为国色天香。张敞说,筑月,我今天要给你画眉的材料,是用金银花,绞股蓝还有靛青组成的。筑月说,我的眉色一直不好,有点疏松。张敞说,我听说时下那些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豪,都喜欢眉色粗重的女人。筑月说,我明白相公的意思了,今天来的贵客,一定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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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月先去洗了个澡。当她出浴的时候,张敞已经把画料调好了。他昨日就已经悄然差遣家人到东郭街市去采购了一些画料回来,并且躲在书室精心进行了调制。他让家人将蛮越一带出产的崧蓝研成粉末,然后从中提炼出纯色的蓝靛,这便是画眉时使用的主色调料青黛了。张敞拿画笔沾匀了青黛说,筑月,你闭上眼睛,我们开始画眉吧。* `! i1 U7 U% ^: O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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