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血　８

秦无衣 · 发表于 2009-5-7 23:14:30

杨龙友画

吴梅村《画中九友歌》

阿龙北固持双矛，披图赤壁思曹刘。
酒酣洒墨横江楼，蒜山月落空悠悠。

第一章　白露　

8

八月三十日那天，刘思任接到内阁首辅马士英的传召，他以锦衣卫千总的身份来到马士英位于鸡鹅巷的住处。本来他们锦衣卫是不隶属于这位拥有东阁大学士，凤阳总督，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等头衔的马士英管辖的，应属于内务司总监韩赞周，还有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卢九德的节制。但是马士英让人拿来的是兵部的宣召牌子，要他到他府上商议长江巡防事宜。同时马士英又拿着个人的玉牌名刺相邀，这样刘思任就不好拒绝了。

他打马来到鸡鹅巷马府的时候，正是掌灯时分。跟他上次去凤阳总督府时见到的一样，马府大门口处，也是罗列着两排精壮霸气的黔兵，腰悬弯刀。他亮了马士英的玉牌，就有亲兵将他引进到大厅边上的西花厅。他发现那个交游广泛、慈眉善目的杨龙友也在，仍然是满脸是笑。刘思任跟杨龙友只见过两次面，算是泛泛之交，谈不上什么交情。他之前只知道杨龙友名文聪，号山子，是万历四十六年贵州的乡试举人，同年又春风得意，小登科娶了马士英的妹妹。他精于诗词，工于书画，其画与已故的董其昌，王时敏等人齐名，号称大家。又兼生性风流，喜欢交友，三教九流，都有来往，为人颇为任侠。此时因马士英的推荐，任兵部郎中，与刘思任一样，官阶正五品。

刘思任拜见过了马士英。马士英看上去心情不错，他笑哈哈地问他最近在忙什么？“伯绳啊，你有空就多来我这里坐坐，京畿的事你可得多担待着。还有，你比你父亲圆通。他年事已高，你应该劝他多加休息。”

刘思任笑了笑说：“前些天我去了趟常熟、松江一带，会了几个朋友。”马士英随口又问过新开张不久的“明泉茶楼”生意怎么样？刘思任说：“我因为忙于公务，茶楼主要是我内弟在担待着，生意还算可以。马阁老有空多到那里去散散心。”

他又笑着跟杨龙友打了个招呼：“我听说山子不是到镇江京口监军吗，今儿什么风把你吹回来了？”

杨龙友笑着说：“我这不是回来借你这东风来了吗？”

刘思任“哦”了一声，有些错愕地望着马士英。马士英笑着摆摆手：“山子，这事咱们先不谈。伯绳啊，自从凤阳一面之后，已经过了三个来月了。这些日子来，南都这边可说是风云际会啊。我知道，你是史部堂的人，三个月前他去了江北督师，听说你还到燕子矶送他了。你私下里对我可能有些看法。”刘思任正要说话，他抬抬手继续说：“可是，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啊。你看我在崇祯六年下野，流寓南京后，过的是清寒的日子，这点山子他最清楚不过了。两年前承蒙思宗皇帝圣恩，起任凤阳总督，操劳过度，落下了一身疾病。因长年身不离鞍，致使髀肉皆消，到了南都后，不再骑马，竟然是髀里肉生了。光阴荏苒，不觉垂垂老矣。本来早想致仕还乡，归隐林下了，没想到国家又遭此巨变，做为老臣，老夫我敢不为天下先？因此只好接受了江北诸镇的劝挽，护驾入京，勤于王事。我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不比他宪之才四十来岁，正是壮年时候，该多为国家出点力的。所以宪之他后来自告奋勇要北上督师，我也只能勉励他了。”

刘思任心下冷笑，想着，倘若不是你出卖了那张罗列了朱由崧“七不可立”的密函，宪公也不至于挥泪北上了，今天你总不会是要我来听你这些废话的吧？！于是他淡淡地说：“其实我跟宪之只是朋友，谈不上是他的什么人。我这次出仕，不是出于个人意气，不过是想替国家出点绵薄之力而已。”

马士英拊掌说：“你有这种胸襟很好。当初我向京营提督卢九德举荐你荫袭锦衣卫千总一职，也是看你为人坦荡，不像东林党那些人整天勾心斗角的，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你想，我马某得罪了他们什么了？他们那是无的放矢啊！什么是朋党呢？因为没有了敌手，他们自己就要解体了，所以他们就只能找个敌手，以巩固内部的团结，因此就找了我做箭靶子。——在他们那一帮子里面，只有钱牧斋算是个明白人。”

刘思任琢磨着，马士英点评东林党人的这些话，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另外，在他出任锦衣卫千总一事上，这老马也的确是替他说了话的，尽管那是出于他个人的利益考虑。

杨龙友在一边笑着说：“人说清流多误国，此话不虚。说起来，我当初也算是东林党的人了。不过如今国事如此，纵有再多的恩怨，大家也该捐弃前嫌，同仇敌忾了。”

刘思任笑着说：“山子这话说的是。不过总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啊。是吧？”

马士英在厅里踱了几步，话锋一转：“伯绳，听说你跟鸡鸣寺的雪江大师有师徒名分？你该知道他这人可不简单呐，中隐隐于市。当年我流寓南京时，曾经去拜访过他，请他指点迷津。他说，‘瑶草瑶草’，可瑶可草。这话我至今还不能详得出来呢。”

刘思任怔了一下：雪江大师的意思，不就是要他成为一块瑶石，而不是草莽吗？以马士英的资质，应该是不难参透的。他笑着说：“瑶公啊，我跟雪江大师虽有师徒之实，却没有名分。他是得道高僧，于名利之事，看得很淡。他是把我看做忘年交的。”

杨龙友接过话头说：“据我所知，雪江大师在镇江的金山岛那里有一位至交。这人名叫柳雨眠，七十出头年纪。平时深居简出，住在金山岛边上一座叫做‘雨庐’的别院中，看起来像是个隐士，实际上暗地里却交游广泛，江湖上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是个厉害角色。那‘雨庐’正对着长江对面的瓜洲镇，四周巉岩崇峻，地势险恶，扼着长江咽喉。我几天前曾经去拜访过他，却被他拒之门外，吃了个闭门羹。”

刘思任仰头想了一下，讶然说：“山子说的，莫非是江湖上诨号叫‘睡翁’的柳老头？他可是雪江大师当年在朝鲜‘壬辰战争’时的战友呀。听说他脾气古怪，眼睛时常半睁半闭的，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床榻上度过。他很少在江湖上走动，而且从来不买官府的账。每年只出山两次，其中有一次就是到鸡鸣寺拜访雪江大师，另一次是出手做一件惊心动魄的大事。”

杨龙友笑着说：“正是此人，原来畏行早知道他的底细，这样看来，我这次总算是没有白跑一趟了。”

刘思任“咦”了一声：“山子此话怎么说？”

马士英仰着头说：“是这样的。昨天呢皇上已经决意起任阮圆海为兵部右侍郎了，看来皇上还是知才善用的。这些天我跟圆海，还有诚意伯刘孔昭等人核计了一下，打算下一步要巩固长江江防。我们暂时打算由刘孔昭居中统筹调节指挥长江防务。西线上江一路的防务，由前湖广、河南总督，如今刚刚起任兵部左侍郎的朱大典，以及总兵黄斌卿主持。”

刘思任插话说：“长江西线的防御，如果能跟左宁南在湖广一带的驻军连成一体，那是最佳的方案。”他知道左良玉与马士英积怨甚深，几乎不共戴天，上次用力福王的时候，左良玉就不买马士英的账。

果然马士英“嗤”了一声：“这个左良玉飞扬跋扈，靠着一张小白脸起家，是个兔仔子（男宠），咱们不用提他了。谅他也不敢兴风作浪！——中线京畿一带的防务，准备由阮圆海主持，然后再调如今在江阴的总兵黄蜚西上，以安庆为中镇，在采石矶一带布防。这黄蜚是员悍将，他眼下正在负责江阴一带的江防。”

刘思任听了，蹙着眉头说：“这黄蜚倒也罢了。不过瑶公，说句直话，这阮圆海作诗谱曲是没得说了，大家是难以望其项背的。可是说到军务，他可是从来没有领军打过仗的。京畿要地，交给他这门外汉行吗？”

马士英拍拍他的手，笑着说：“伯绳，这你就多虑了。像我，朱大典，史宪之这些人，不都是以士子出身统军作战的？况且圆海饱读兵书，弓马娴熟，门下养着剑客、死士上百人。又是被朝廷弹压已久，早就想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功业了。我对他是了解的。——至于下江的防务，将主要由总兵郑鸿逵，还有山子监军主持。这郑鸿逵的老底子估计你是知道的，他是郑芝龙的四弟，三十出头，血气方刚，是武进士出身，曾经担任过锦衣卫指挥使，如今驻扎在镇江丹阳一带。昨天山子从镇江回来，给我提了个建议，我琢磨了一下，觉得不错。”说着，他朝杨龙友扬了一下下巴。

刘思任心里却在冷笑：那阮胡子玩的弓马，玩玩打猎什么的花样倒也罢了，真的要上阵厮杀，只怕是银样蜡枪头。还有，马士英现在就这么热衷于长江防务，显然是有意做好了以长江划却南北，最后与满洲人分而治之准备的意思了。如此一来，北伐又从何谈起？于是他心里不免起了忧心。

这时却听杨龙友说道：“畏行，我的意见是，金山岛盘踞于大江中间，控制南北东西，是个要塞。我想将整个金山岛建筑成一座坚固的石城，置以重兵，扼守长江咽喉，以此保证江防万无一失。”

刘思任想了一想，说：“山子这个主意倒的确是不错，如果能跟金山岛对面的瓜州渡口构成犄角之势，在瓜州布置重兵，再加以布防焦山和象山，三足鼎立，下江一带的防线就牢固多了。不过，我担忧到时候敌军要从江阴进攻，那么江左东线就要门户大开了！苏州，常州，松江一带都是平原，无险可守。因此江阴尤其马虎不得。”

马士英说：“这一点我们也考虑到了，不过还是先考虑步步为营吧。”

刘思任心想，看来马士英还是没有全局观念，只想护住南京周遭一块，为他自己的权势张目。他问说：“那么，山子打算什么时候在金山岛修筑工事呢？”

杨龙友叹了口气：“畏行，我这不是找你来了吗！我们现在的麻烦在于，金山岛上的那个‘雨庐’主人睡翁柳雨眠从中作梗，他不让官府动他的这块风水宝地。本来郑鸿逵他们想来硬的，可是他在那一带的势力比我们原先想象的还大，又是师出无名。——你知道，下江有一、二百艘船，上千号人，都暗中听他摆布的。因此修建工事一事，一时就给僵住了。而这事你知道又是宜早不宜迟的。我听说畏行你跟雪江大师是忘年交，而睡翁和大师的关系又非同寻常，因此就想请你来通融此事。”

刘思任沉吟了一会：“这个‘睡翁’我也是没见过面的，只是听雪江大师偶尔提起过。既然是国防大事，我自然是义不容辞，不能推却的。不过依我看，对付柳雨眠，还得是软硬兼施才是，只能智取。因为柳雨眠毕竟也是行伍出身，经历过大阵仗的。”

接着，他简单地讲述了一下自己的设想，马士英和杨龙友都拊掌笑着说：“妙！有畏行出手，不怕摆不平这睡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