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血 3　 (图)

无墨 · 发表于 2009-5-5 13:05:14

第一章　白露　3

这时，柳如是和朱之瑜，曹溶，郑森，田川等人也都迎下楼来。大家都见过面了。钱谦益问了郑森几句在国子监就学的事，说：“大木，如今朝廷正在用人时候，你学业好了，争取贡考合格，到时候在朝中谋个职事，为国效力，也是好的。那时做为座师，我也有面子的。”

郑森本想告诉钱谦益他想要退学的事，不过怕又招惹他的非议，因此只是唯唯了几句。田川见到钱谦益，就过来行了个礼，笑着说：“钱先生，我几次想要到府上去叨唠，又不得便。上次钱夫人说你们家有一部万历首辅张居正手抄的《论语》，不知什么时候能借我一赏？”

钱谦益笑说：“这事好说，只怕田川先生看不入眼呢。”

刘宗周几个人在来到大厅中堂前时，不约而同地都站住了。他们观赏着史可法题的“思茶”横幅，交错了一下目光，都默然无语。朱之瑜说：“史阁部如今在扬州那边，日子好像不太好过。像高鹞子，刘泽清，刘良佐那些人，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莽汉。国朝给予军人的待遇，远高于历代前朝，封侯诰命，却养不出几个真会打仗的。”

刘宗周半眯着眼睛跟众人说：“我心里总觉得有些不祥之兆啊。当时宪之跟马士英之间的首辅与督师之争，终于还是以宪之顾全大局告终了。拆台的事，已经成了我们满朝文武公卿的习事了。”他转头望着钱谦益说：“牧斋啊，我看搞政治的，心肠软可不行。所谓仁不治军，义不行商，我看还得加上一点，直不从政。你说呢？”

钱谦益笑笑说：“好一个直不从政！念台，谁说不是这话呢？你看宪之他，就是因为心肠太直，先是想要在东林和马瑶草之间斡旋，接着又挑头致函马瑶草，力陈当今皇上‘七不可立’。最后呢，又担心新朝内讦，就顺了瑶草，辞去内阁首辅与枢台之职，北上督师。这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举。宪之直可谓直矣，谁知这样一来，反是致国家社稷于渊冰之上了。这一点，我最近一直在考虑弥补的机会。”

王铎叹了口气：“宪之走了这么些日子，我在内阁中也是孤掌难鸣了。大家你争我斗的，好不热闹。前几天宪之就传言回来了，说是‘党祸’起矣！他是枢臣，却到江北袖手旁观去了，我们这几位从礼部混出来的，还能怎样？”

黄道周吧嗒了一口烟管，笑着说：“我倒是觉得，如今南都朝野中，只有一人堪当首辅重任的。”

众人都看着他。黄道周不慌不忙地吐了一口烟，然后用烟管指着钱谦益：“我看如今卿班中真正有宰辅之才的，也就是你牧斋而已。”

刘宗周听了这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钱谦益先是一愣，随即沉着脸说：“石斋，你这是变着法子骂我不仁不义善变了？！你知道，钱某与世无争已有十数年了，这次倘若不是东林党一干朋友与朝野的推波助澜，我是万万不会出任这个礼部尚书这虚职的。不过既然做了，我是要担当责任的。不像你们，随时都可以拍拍屁股就走。”

黄道周笑着说：“所以呢，我说的就是大实话了。牧斋能人所不能之处，正在于遇事、遇人善于变通，因此极有人缘，正是宰辅统筹大局的资材。像念台这样的炮筒子，只能把把都察院的门，说些不冷不热的话。本朝的监察制度，远胜于历朝，因此呢，迄今为止，名留青史的忠臣也多。你看念台，倘若他出任首辅，不出两天就会被群僚扳倒的，你信不信？嘉靖爷的时候，倘若不是严分宜在那里把持朝局，大家早就散了。”

刘宗周跟王铎都微笑着。朱之瑜笑着说：“当初牧公与温体仁，周延儒竞争崇祯初年的首辅职位，惜乎落败。反之，思宗一朝，朝政尚有弥合之地。”

黄道周说：“鲁屿呀，你这话大有见地，你眼光如此之毒，却屡次坚辞朝廷征辟，也大是不该了！其实我朝并非无材，而是才不得其善用而已。”

大家都微笑了。钱谦益也觉得意趣横生，眉飞色舞了：“这么说来，诸位对我倒是明抑实扬了？其实，到时候大家不要骂我便是。开门揖盗，虽然有时候比纵贼更让人难以理解，但是却可以多保留几个生命的。”

大家慢慢地赏玩着。曹溶看了史可法题字两边的挂联，笑着对王铎说：“痴庵公，你书写的这副元次山的联子，虽然没有写出一个‘茶’字，不过因为有中间宪史枢台的题字点题，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思’茶了。这额、联真是相映成趣。”王铎笑着点点头，面有得色。曹溶接着又说：“痴庵公诗书画俱佳，书法中的行草宗二王，正楷师钟繇，时有惊人之笔。你看这‘明月，朝霞’四字，劲健洒脱，流转自如，酣畅淋漓，风骨、布局可谓直追米南宫了，啊哈。”

这一番评点，恰好搔到了王铎的痒处，说得王铎忍不住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时，田川忽然问曹溶说：“秋岳君，这位王铎王痴庵先生，可是书写《拟山园帖》的那位风闻天下的大书法家？”

曹溶就笑着把田川给王铎引见了。田川慌忙朝王铎行了一个大礼：“啊呀，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我在九州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你的《拟山园帖》在日本的书画家中，可是无人不晓的。许多人都在模仿你的书法呢，书法界说什么‘后王胜先王’，这后王即是王先生，而先王却是王羲之呀。”

这话一出，王铎就更为受用了，他拈着须髯，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啊”，却环顾左右，意态矜持。田川继续笑着说：“什么时候敢请王先生赐我一幅字，让我带回日本，也好让那些上流人物们大吃一惊！”

王铎笑着说：“田川先生这话说的远了。一定一定的。难得我的涂鸦笔墨，在东瀛还有几个知音。”

一旁的黄道周听了，却吐着烟圈说：“痴庵，你的字我是赞赏的。不过依秋岳说来，你的字竟是毫无破绽了？我看未必。我观赏过痴庵的《拟山园帖》，风樯阵马，殊快人意，自然不必说了。不过说到韵致，你那些字却是古拙枯实有余，疏淡清虚不足的。痴庵啊，我说这话你可别不高兴呀，说句实话，是不是这样？”

王铎知道黄道周也是书法大家，而在国朝书坛中，在董其昌，米万钟之后，也多以王（铎）、黄（道周）二人并举。因此，方才曹溶的这番话，似乎就说的黄道周有些不快了。曹溶这时猛醒过来，笑道：“石公的书法，多有神来妙笔，你的楷格清健遒媚，直逼钟王，意气密丽，又如飞鸿舞鹤。这是我万万不敢攀比的。”

黄道周将烟锅在鞋底上敲了敲说：“这几句话还说有点样子，不然我对你殿试时的能力，倒要表示怀疑了。”他对周修流说：“小子哎，前些天你让我写几个字，我因忙着张罗朝中祭孔的大礼，没空下手。今天趁着我心情还好，你赶紧备下笔墨，我顺手来给你留几个字，别到时候怪你老叔不买账。”

周修流一听喜出望外，就赶紧叫周发上笔墨伺候。大家一听说黄道周要当场挥毫，也都很兴奋。不一会儿纸笔墨铺展开来，黄道周仰着尖瘦的下巴，凝思一下，忽然落笔，翩若惊鸿，石破天惊。众人看了，他书写的却是唐代钱起的诗歌《与赵莒茶宴》：

“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溜霞。
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

黄道周轻轻搁下笔，拍拍手，从袖袋里掏出印章，呵了口气，仔细盖了。曹溶忍不住喝彩道：“石公果然是运笔如斤，一气呵成，大家气象，神气磅礴。”

黄道周听了，拿起烟杆子，装上烟丝，周修流忙拿过火煤子，给他点上烟。黄道周斜着眼看着曹溶：“我知道你还有话没说完。说吧，别老是搔人家的痒处。好话坏话我都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