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72
那天晚上,周莘安排了一桌家宴,由她自己下厨主勺。她平时是吃素的,这天却做了白蛤汤,三江屯蛏,里河鯔,醉蚶,肥腊鸭,鸭汁煮白菜等一些清新可口的荤菜,还烫了两壶陈年的玉壶冰酒。 周身则也强撑着下床来,坐在席间,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这么丰盛的菜色了。周莘给他夹了些鲜菜,说:“则儿,你这从京师一路奔波下来,劳顿自不必说,这些天要好好补一补身子。等养好了体力,再考虑回闽中老家” 周身则点点头,各种菜样都尝了一些,就不动筷子了。周莘问他是不是吃不下?周身则摇摇头,随后又是每样菜各尝了一点。周莘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也不去勉强他了。断桥却敲着筷子说:“娘啊,你做的菜怎么全是水里长的呀?我倒是更喜欢你做的素斋呢。” 周莘笑了笑,跟周修流说:“流儿,姐知道你爱吃竹笋,只可惜眼下已过了产鲜笋的季节。冬天时候,你再来山阴,姐一定给你准备些会稽山中的冬笋,做鲫鱼冬笋香菇汤。” 周修流谢过了,笑着说:“姐做的这些菜,我在闽中跟南京都是难得一见的,姐姐的厨艺是越来越精美了。如果再用上些咱们老家那里的红糟,那就更美了。” 断桥笑着说:“哪儿呢。我娘今天是看到你跟小舅舅来了,才难得下厨一次呢。娘只有在我爹爹在家的时候,才会下厨的。” 周莘打了她一下,夹了一块肥腊鸭塞进她的嘴里:“就你多话!” 断桥赶紧吐了出来,叫着说:“娘呀,腻死了!” 周修流吃了一会酒菜,对周莘说:“姐,我想后天就去南京。” 周莘皱了下眉头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干嘛就急着走?!咱们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了,还没好好聊聊呢。你总不会也跟你姐夫一样,喜欢过四处漂荡的日子吧?” 周修流笑着说:“本来我就是来看望你和断桥的,原该多呆些日子,不过因为我想要准备入监考选,进国子监太学,这事我跟朋友约好了,因此想早些赶回南京准备一下。” 周莘轻轻抹了抹眼睛,周修流慌忙说:“姐,等我在南京那边的事有了眉目,马上就回来陪你。” 周莘笑笑说:“流儿,你也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事了,姐也不能老让你陪着我,只要你心中挂念着我们就好了。” 周修流说:“另有一事要请姐姐费心了。身则身体一时半会不能康复,只能先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将养一下,待过些时日后,再回闽中。” 周莘笑着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呢,他年纪小,要回家,还得有人陪着,不然这千山万水的,我也放心不下。这些日子刚好可以让他陪陪桥儿,免得桥儿整天闲得老想往外跑。” 断桥说:“娘,还不知道到底是谁陪着谁呢。” 过了一会,周身则由安童扶着先回房休息去了。周修流跟断桥说:“桥儿,你身则表哥在你家的事,你千万不能对外人说起,更不能带他到外面去玩!切切记好了!” 断桥嘟着嘴说:“知道了。哼,又是一个没趣的。” 周莘伸手轻轻戳点着她的额头说:“你这丫头,你要是个男孩,准跟你阿爹一个品性!” 7 p1 u; n) i- a
几天后,周修流就离了刘家,周莘一直送他到了城外,流着泪目送着他们的马车远去,心下十分惆怅。又想念起过世的兄长,心里悲悲切切的回到府上。 这
8 Q/ L2 U2 c) ^3 w: n; h' I/ d0 C几天周身则吃了些药,病势有了好转。周莘心里略微宽慰了些。只是周身则眼神看上去一直显得很忧郁,他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却又让她心里难受。她想,6 ~$ m1 ^# d- H3 ~- y& f* o) e
这孩子估计是在京师时被吓坏了,神志还没有恢复过来。好在断桥时常给他讲些山阴城里的人物趣事,逗他开心。他对那些市井琐事似乎十分的好奇,就像是在听着
' V) }) `. w7 b; j3 y8 t6 W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于是慢慢地脸上也就有了些笑容。断桥只比他大两岁,也是小孩脾性。时间长了,两人的关系也就融洽了。另外,他们两人都好摆围棋,断桥的
) y3 g. |' X) q$ M5 i6 {3 F棋艺可以饶刘思任两子,但是她跟周身则下起来,却讨不到便宜。两人经常凑在一起弈棋,正是棋逢对手,断桥也显得安份了许多。 周9 t; p; n" A) X z7 F4 j* m6 `& K
修流在杭州的“映月客栈”留宿了一个晚上,然后乘船沿着运河北上。第三天就到了苏州。在经过枫桥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红歌,于是就在河边那里的一个茶楼
& J5 ^5 W D$ |. e& \; `5 Y4 Z1 C上,逗留了约莫有一个多时辰,指望“万人如海一身藏”,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能再次看到她。尽管他心里也知道,这种希望无异于守株待兔,不过他还是幻想着, F5 _ R% V- z Z
会有奇迹的出现。他不能确定自己这样做的动机,是不是出于喜欢上了她?然而除了柳烟碧水,舟楫如织之外,那里更有她的身影。他不知道,红歌一般只会隔一个
# }0 H; f* L) i z月左右,才会到集市上来一趟的。而他上次跟她相别,不过才过了不到旬日而已。 离) Y4 R# C/ ?; F8 c
开阊门,一路上周修流回想着红歌向他询问过的刘思任的话,心里有些纳闷。他对刘思任的风流品性也略有所闻,并不为意。但是刘思任跟红歌之间的关系,到底到
3 @: W' ^# V+ c+ V了哪一种地步了呢?对这事,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耿耿于怀了,恨不得当面问一问红歌。这次到山阴,他看到周莘独自一人长年累月地呆在家里,与观音菩萨像为' P1 r5 o2 T7 x0 T3 E" X
伴,青灯古佛的那种孤苦,又岂是闲云野鹤的刘思任所能体会到的?! 他想,这次回到南京后,是不是该跟刘思任提及自己见到红歌的事呢? 刘
: Z$ ?* ]+ B2 r* N% V# r* V7 {' Q) S! r宗周、黄道周等一行人,是在五月十二的时候到达南京的。他们的一批旧友,旧日同僚,门生以及诸多的缙绅学子等,还有刘思任,都早早来到城南的聚宝门来迎接
# o; o2 W# X6 H9 q* @他们,场面搞得十分的热闹。他的学生祝渊的肩上,还扛着那柄醒目的、熠熠生辉的长戈,戈头上缠着一条长长的白帛缎子,显然是为了吊唁大行皇帝的。众人已经
6 t9 g( ^, a d! [% F$ j知道了刘宗周在杭州的那些离经叛道的作派了,也不为意。 黄道周仍旧烟不离口,大大咧咧的,见到谁都拿烟管戳戳点点地说:“我是来混口米饭吃的,不是来做肉食者的。” 大 D2 M6 w+ _) P
家寒暄之后,刘宗周和黄道周跟诸多朝臣名士清流故旧等拜别过了,便由首辅兼兵部尚书史可法、内务司司礼总监韩赞周、东阁大学士王铎,以及东林党人礼部尚书2 C2 X/ m3 n6 Y& ^9 {% h9 r
高弘图、詹事府詹事姜曰广、兵部右侍郎吕大器、吏部尚书张慎言,等一班朝中大臣,相拥着去朝觐福王。朱大典因为没有官职在身,与众人草草见过面,就独自黯, v: ?. x& O" [0 j6 S0 a( `2 d, h
然离开了。 刘
: Q5 G6 X8 `% K2 ^0 `宗周吩咐刘思任和黄宗羲,就在凤凰台刘思任的寓所,给他清扫出一个房间,他回头要住到那里去。那里离皇宫远,坐官轿就得一个个多时辰。刘思任原想就在厚载
0 }4 O9 I7 @9 d1 G& d7 Y9 { l6 I门附近给他典一套房子的,但是被他拒绝了,说没必要花那笔钱,而且住那一带的朝臣多,他想清静。况且他每日从凤凰台经过城区上朝时,还可以顺路观察民情。
+ ], h* W* k5 q8 u& U刘思任只好顺了他。 刘宗周和黄道周等人朝见过了福王,陈述了一些政见,出朝后就被史可法邀到自己的府上去,一大班意气相投的东林党同僚也都随着去了。上茶之后,刘宗周就开门见山地问史可法:“宪之,如今你是内阁首辅,南都的执牛耳者,不知你对国事有何想法?” 史可法笑着说:“上次念公上的疏表我已经在邸报上拜读了。念公此番必是有备而来,我正想听听念公的意见呢。” 刘宗周摸着胡子说:“我已退隐多年,如今虽然复出执掌都察院事,不过是给你们敲敲边鼓而已。中流砥柱者,还得看你们啊。” 史7 g$ g" q5 W) F1 ^; l
可法说:“我的想法是,一和,二稳,三光复。一和就是先争取与已然进入京师的满洲人议和,然后剿灭贼众,马瑶草谓之为‘款清灭寇’。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8 T1 Z' @, m/ T( f; J
满洲人一进京师就给大行皇帝发丧,并且吴三桂的五万关宁铁骑,也已经在向西追击闯贼的路上。二稳就是争取时间,让新朝的局势稳定下来,巩固淮安军防,以便6 z2 C, j0 a9 W
国事不利时,做好北伐准备。首先就是先请监国福王登基,以正大统。第三步是在兵精粮足、条件成熟的时候,光复京师。不知念公意下如何?” 刘宗周说:“我在给监国的疏表里已经提到了,‘据形胜以规进取。江左非偏安之业,请进图江北。’因此我是坚决主张当下要趁满洲人立足未稳,马上就应该向北攻略的。至于和,我以为当以内部朝臣之间之和为主,当此社稷危难之际,大家当戮力同心,捐弃前嫌,共赴国难,死而后已。” 黄道周说:“正是这话。朝中不和,何能退敌?!” 高弘图冷笑着说:“目下马士英入了东阁,又兼任都察院右都御史,而且仍然总督凤阳等处军务,五万大军还在江北,俨然已经把持朝政与外务,念公与石公的这‘和’字又从何谈起?” 刘宗周说:“不然,事在人为。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东林朋友们的脾气也该收敛一下了。” 他的这一句话,只说的高弘图,姜曰广等人脸色有点尴尬。史可法说:“目下众朝臣正在劝进,要福王早及皇位,莅临天下,念公以为然否?” 刘宗周说:“依我看来,名不正则言不顺。新朝既要讨伐天下,自然不可一日无君。诸公之言是也。” 姜曰广说:“我以为,现在皇太子及诸皇子生死未明,监国如此仓促登基,只怕要授人以柄,何以服天下?!倘若有一天太子来归,恐怕又要酿出宫廷大变了,这在本朝的天顺年间是有先例的。何况现在是马士英把持着朝政,江北诸镇虎视眈眈,福王登基,不是更遂了他们之愿了吗?!” 黄道周挥着烟管说:“福王登基也只是权宜之计,现在重要的不是谁来承继大统,而是如何退敌。只有皇位定夺了,正了大统,才能腾出手来对付北方乱局。个人恩怨,政见倾向,只能先搁置在一边了。” 史可法笑着说:“难得两位前辈如此大度。可法安敢不尽心戮力以报社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