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71
周修流是在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到达山阴城水澄里的。一路上他因为贪着观赏路边景色,又怕车马颠簸,因此多走了两个多时辰。那时周身则的病况已经有了些起色,能够独自坐了起来,脸色也好多了。周修流觉得他看上去,渐渐有了记忆中那个白白胖胖小童的模样了。 当老管家刘祥看到周修流时,没问上几句话,就兴奋地匆匆忙忙地跑进府里给周莘报信去了。他在六年多前见过周修流,依稀还记得他的长相轮廓。周修流还了车夫车马费后,就让周发背起周身则,进了刘府。 周修流在六年多前他父亲周献致仕的时候,曾经到过刘府,并在这里呆了半个月,如今还清晰地记得当年刘府的光景。刘祥引领大家过了大花园,绕过“念楼”,忽然看见周莘和断桥正匆匆地迎面走了过来。 周修流乍然见到周莘,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快步走上前去,低头就朝周莘拜了下去,说:“姐姐一向安好?!修流给你问安了。” 周莘又惊又喜,定了神打量了周修流一会,说:“你真的就是流儿?” 周修流抬起头来,早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我是修流。姐姐,我好想你!” 周莘也哭了起来,慌忙扶起周修流说:“流儿,姐姐也想你们啊!爹爹可好?你娘可好?菊儿可好?” 周修流简单说了一下家中的情况,姐弟俩又哭又笑的说着话。这时断桥过来了,她冲着周修流,笑着叫了一声“表哥”。周修流慌忙还过了礼,笑着说:“呀,表妹都长这么大了,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扎着总角呢,整天老是吵着要吃甜的零食,还扯着我的衣带要我陪你玩哩。” 断桥笑着说:“表哥,怎么我一见到你,忍不住就想笑呢。我觉得你一直就像个小孩子似的。” 周修流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身子,说:“谁说的?我已经十八岁了,浑身上下都是气力。” 断桥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啊。我怎么觉得你还是像六年前那样,没长大呢?” 说笑着,周修流指着周发背上的周身则,对周莘说说:“大姐,他是我大哥的儿子周身则。” 周
6 r1 t. y {" T0 d* o3 I莘吃了一惊。她仔细地打量了周身则一番。她只见过周身则一次,那还是在八年前,周献和刘宗周都还在朝中为官的时候,她跟着刘思任进京去省亲,那时的周身则+ C* H6 l& k$ b
还是个小童子。此时,她只觉得周身则的面目间,跟周修涵隐约有些相像。她过去挽住周身则的手说:“你真是我身则侄儿?你爹爹他……” 周身则哭着说:“逆贼攻陷京师的时候,爹爹先是困在宫中。后来听说皇上在煤山殉国后,他到西华门缞服哭灵,不久就回到家中,挥剑自刎了!我是爹爹让我乔装从后门逃走的。” 周莘听了这话,闷哼一声,头晕脑胀,身子就要倒了下去。周修流和断桥慌忙扶住了她。刘祥吩咐下人们先把周身则安顿到后院的厢房去休息,然后叫两个丫鬟扶着周莘到花厅中去,他自己匆匆去泡了一杯红糖热水。 周莘一坐下来,就忍不住放声大哭。刘祥让周莘喝过热糖水,她一边抹着胸口,喘着粗气,一边拉住周修流的手,不住地流泪。 周2 h, b# r2 E1 r
莘和她的兄长周修涵,都是周献的原配夫人徐绘筠嫡出。周修涵是崇祯元年进士,去世前长时间担任崇祯皇帝身边的近臣翰林侍讲、给事中,后来转任詹事府少詹
4 z; a' a$ b6 x0 _" k& B$ j* g1 d事,负责东宫事宜。周莘在三岁多的时候,她的母亲徐氏就抑郁去世了。后来周献带着他们兄妹游宦四方,直到他们长大成人,在周莘嫁给刘思任之前不久,他才娶+ S( `/ F/ V0 u8 H+ D7 x# x1 N
了方竹枝为继室。周莘与周修涵失去了母亲,两人长时间里相依为命。如今周莘听说她兄长果真是以身殉难了,怎不悲痛欲绝?! 周莘哭了一场,就安排刘祥去请城里的名医钱巴戟先生,来给周身则探病,又让下人们把他扶到厢房去休息。她说:“我大哥只有这个血脉了,再不能给耽误了。” 周发过来给周莘请安。那周发三十来岁年纪,原是周家家生的小孩,周莘出嫁时他就在周府了,因此周莘认得他。她问了周发他父母的情况,周发笑着说:“我爹我娘年纪大了,他们都惦着大小姐呢,说什么时候大小姐要是能回闽中省亲就好了。” 周莘听了这话,想起当年在家时的情景,又是一番慨叹。他让刘祥封了一锭银子出来,赏给周发。周发慌忙谢了。周修流就打发他们俩休息去了。 周莘是个心细的人。花厅里只剩下周莘跟周修流的时候,她拉着周修流的手,让他在自己的身边坐下,说:“流儿,你是在无意中在苏州跟身则相逢的。这事咱们总该弄个明白才好,毕竟他是大哥的唯一骨肉了。你跟身则侄儿已经相处了几天了,你觉得他的情况,有什么异常吗?” 周) U) ?& F7 G/ }% [$ y$ I& T* w
修流想了想说:“我看过他的那块佩玉,那的确是爹爹给大哥的‘松穆’红玉。不过,我刚见到他时,心里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像一见到大姐你,就有那种) b, h" o7 l& A8 X% c' i6 d
亲情相融的感觉。你知道的,姐,我小的时候在京师,身则虽小,我们还是经常在一起玩过的。我觉得他的脾性好像变了,没有以前那么活泼烂漫了。” 周莘说:“我刚才刚看到他的眼神时,也觉得他不太像你大哥。他小的时候,我抱过他的。我记得他的右耳根后面,有一颗显眼的大黑痣。”她笑了笑说:“咱们先不说这些了,反正总是骨肉团圆,应该高兴才是。你先随我一起去看看他吧。” 两人一起来到周身则住的厢房。周身则仄着身子要坐起来,周莘把他按下了,随后她在床椷前挨着周身则坐下,替他掖好了被子说:“则儿,你既然到了姑姑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就好好养病吧。则儿,你爹的生辰你还记得吗?” 周身则微笑着说:“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姑姑。因此我爹的小名就叫小望。” 周莘看了眼周修流,点了点头,又问说:“你爹爹生前还喝酒吗?” 周身则讶然说:“姑姑忘了,我爹爹生前从不饮酒的。他一喝酒身上就会过敏,出红斑的,因此在京中时,他一般很少跟卿班们应酬的,这也是父……皇上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听了这话,周莘的眼睛忍不住又红了。周修流说:“则儿,你还记得当年爷爷告老还乡时,题写的那首《无题》诗吗?” 周身则想了想说:“爹爹跟我提起过这首诗,好象那是一首七律,不过我只记得其中的两句了:‘篁风岩壑好栖老,泉苔荷蛙宜清眠’。” 周修流忍不住点了点头。他记得这首《无题》七律,是他父亲告老还乡时,一班朝臣故旧,直送出京南十里之外,周献便作了这首诗相赠旧僚俦朋,寄寓退隐之意。崇祯皇帝还亲笔题写了一道“高风亮节”的匾额赐予他,一时荣耀无比。 周修流又问说:“则儿,你临摹过你爹的米颠体书法了吗?” 周" G; m) x) }/ d! m# W
身则笑着说说:“爹爹一生为人谨慎,张旭,怀素,米芾的草书,始终不在眼里,说是飘洒有余,深切不足,有形无骨。他早年先摹过李斯小篆,后来又学卫夫人,
, D4 m6 P( j) U- u' R王右军,一手行书,凝重浑然,字字如铁。却从不曾用心临摹过草书的。有一段时间,朝中很多文书,都是出于他的笔下的。” 周修流跟周莘相视一笑。因为周身则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忽然,周莘想起了一事,便问周原则说:“则儿,你爹去世前写作文章起来,右手中指还颤抖吗?” 周身则说:“姑姑忘了,我爹爹写作文章时,从来只用左手的!” 周莘听了,终于又哭了起来:“则儿,真是难为你了,姑姑是想你爹爹啊!”说着就泣不成声了。她想,眼前的周身则必定是自己的亲侄儿无疑了。 这时,周身则从身上摸出一把藏的深密的撒扇,颤抖着递给了周莘。周莘诧异地展开扇子,只见上面题着:“九思”两字。后面盖着“崇祯御笔”的印章。周莘吃了一惊,忙把扇子递给了周修流。 周修流仔细看了一下说:“这手书是皇帝的真迹!当年在北京时,我曾见爹爹拿出来把玩过的。后来爹爹致仕返乡,就把这扇子赠给了修涵大哥,意思是要他铭记皇恩,凡事多加斟酌。” 周莘让丫鬟去拿了一套新衣服来,给周身则换过了。她要丫鬟把周身则身上换下的那套破衣裳扔掉。没想到周身则却紧紧地扯住那套旧衣赏,急乱地说:“姑姑,这套衣服是我出逃时,爹爹亲手给我换上的,如今虽然破烂了,但是我舍不得它。因为一见到它,我就会想起爹爹来。” 周莘听他这么一说,眼圈又红了。她于是小心地把那套旧衣裳折叠好了,摆放在周身则的床头里侧,说:“好吧,则儿,你就留着这衣裳,做个想念吧。” 周修流看着那衣裳,心里忽然转过一个念头。不过他没有说出来,脸上仍是不动声色。 周莘又跟周身则聊了一会儿,刘祥进来说,钱巴戟医生来了。周莘忙请他进来,然后她示意周修流和自己一起退了出去。 两
- _. \1 s2 u- l6 P4 a$ E人回到大厅。周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流儿,你知道吗,大哥其实双手俱可写字的,但右手只用于治印与题写篆碑等,左手则用于写作文牍与诗文,这事原只
/ `4 @5 y7 n/ S8 f& M; |有我们家的人知道内情,则儿他既然知晓,那定然是修涵的血脉无疑了。只是我刚才注意了他的右耳根,却没有发现那颗醒目的黑痣。难道是我记错了?抑或是后来1 l# Y9 ^" b* i: a3 `
消失了?果真如此,我真是无地自容了。我这样猜疑自己的侄儿,到时候还有何面目去见你大哥啊?!” 周修流笑笑说:“姐姐暂且不必把这事放在心上。我想,这把扇子的题字,跟那块玉佩总不会是假的。” 过了一会儿,钱巴戟随着刘祥来到大厅上。周莘慌忙问说:“钱先生,家侄患的是什么病?” 钱巴戟拈着花白的胡子说:“是因为长途颠簸劳累,患了伤寒,我给他开了几味药,吃了后,不日便就安然无恙了。好在前几天他已用过针灸了,不然的话只怕性命难保。”他叹了口气:“给他做针灸的人,是个医道高手,连老身都很难有这样的手段。” 周修流笑着说:“前辈过誉了,我也只是信手拿弄了一下,而且当时弄不到麝香,是担了风险的。” 钱巴戟瞪大眼睛看着他,良久方才说道:“原来是公子的手段。公子年纪轻轻,却有过人的医术,佩服,佩服。” 周莘笑着说:“我家小姨娘是精通医术的。她爹爹原是留都南京内务司的太医。” 钱巴戟凝神一想,问说:“可是苏州柏梁桥的方太医?” 周修流笑着说:“方太医正是我外公。” 钱巴戟听了,慌忙拱手说:“啊呀,失敬,失敬。如此说来,我是班门弄斧了。我早年的时候,也曾受过方先生调教的,他果然有着起死回生的手段的。” 说到周身则的病情,钱巴戟似乎有些话难于启齿。周莘便吩咐刘祥去取两封银子来。她笑着说:“钱先生,你有话尽管说,别留在肚子里。” 钱巴戟说:“依我看,周公子以前是常吃宫中的补药的。这事有点奇怪,你们知道,一般的富贵人家,是很难吃到那些补药的,其中还有西洋进贡的珍稀补品。” 周修流听了,心中一动。周莘问说:“先生这话怎么说?” 钱巴戟笑着说:“这话不好说。不过我知道令兄在詹事府任过要职,是伺候过大行皇上的,令侄多吃了宫中的补药,也不稀奇。” 周莘笑着说:“正是这话。皇上是经常赏赐照顾我大哥的。”这时刘祥封了一锭银子出来,周莘把银子递给钱巴戟,笑着说:“钱先生,我们家的事,让你费神了。今天的事,你就忘了吧,小侄出来乍到,我们不想惊扰外人。改日思任回来了,再让他到你府上拜谢。” 钱巴戟说:“夫人放心,我跟你们家是世交,你们家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他笑着对周修流说:“公子长的跟你外公是一模一样啊,身格清奇,仙风道骨。” 周修流笑了笑谢了他。钱巴戟说着,接了银子就匆匆告辞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