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
苏州地图
芒种 50
刘思任乘小船离开苏州后,沿着运河,经吴江,平望,秀水,石门,不日就到了杭州。
他照例先在“映月客栈”歇下脚,然后洗了个澡。因为要去浙江巡抚衙门拜见黄鸣骏,他只好带上士子方巾,打着扇子,拿了一张拜帖,叫了一辆车子,然后直奔巡抚府衙。
在靠近西湖畔的路上,只见一条街上挤满了壮汉,拿着花式百样的兵器,甚至农具,一看就是一些乌合之众,群情耸动,却不像是闹事的。 刘思任吃了一惊,忽然想起上次在杭城时,朱之瑜曾经跟他说过,他父亲刘宗周、还有黄道周因为浙江巡抚黄鸣骏不愿意出头勤王,他们两人就联合了起前兵部右侍郎朱大典,前给事中章正宸等人,自行在杭城、浙东一带召募义旅的事。想来这些义愤填膺的乌合之众,便是他们招募来的“义旅”了。
刘思任心想,这种迹近胡闹的“勤王”方式,不知道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爹跟黄道周两人都是饱学之士,又在官场上混了那么多年,这时候肯定是因为国难而急得快失去理智了。
于是他跳下车来,扯住一个像是士子模样的中年人问说,刘宗周和黄道周在哪里?那人说在前面府衙斜对面的驿馆中。 刘思任匆匆分开人群,不一刻就挤到了驿馆前。驿馆门口竖着一根大旗杆,高高地飘着一面旗帜,上书“世忠营”三字。刘思任分开人群,一身臭汗地直闯进大堂上去。
那时刘宗周和黄道周以及一班缙绅士子,正兴高采烈地坐在大堂上,摩拳擦掌,高谈阔论。刘宗周和黄道周都穿着白色袷衣,敞着胸怀,挥着蒲扇。下首坐着几个人,都是刘思任认得的,分别是朱大典,章正宸等人。 还有两个年轻人,也是刘思任的相识,一个是宁波余姚的黄宗羲,字太冲,三十四、五岁;一个是海宁人祝渊,字开美,三十出头,他们都是刘宗周的得意门生,是前些天从山阴蕺山跟着刘宗周来到杭城的。他们两个,刘思任经常见面,也不见外。 黄宗羲的上首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刘思任却不认识。
刘宗周的身边枕着一杆长约丈余的战戈,戈头长有尺余,闪着清幽的寒光。他高声说道:“列位,别以为我身子骨不行了,我手里的长枪可不饶人!你们不知,万历二十七年,我在南京的大报恩寺,还在一位西洋布道僧面前表演过枪法呢。那时寺里的血浪大师可以作证。”
黄道周说:“念台,你说的那个洋和尚,可是西洋来的传教士利玛窦?”
刘宗周说:“正是此人。”
黄道周笑着说:“崇祯朝我在任御前经筵展书官时,曾经拜研过他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这洋和尚有些邪乎。”
刘宗周说:“这西洋僧博古通今,在西学中尤其是佼佼者,那段时间他正住在南都,考察风土人情。我呢那时正在南都问学,准备来年的秋闱,就住在大报恩寺里,于是就跟他认识了。我们还切磋了武学。利玛窦说西洋的火器如何如何利害,我听了十分不愤,于是就拿起一杆长枪,耍弄了几下。最后我一枪破空刺出,裹挟着凌厉的风声。这一招有名,叫‘流星赶月’。”
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放下蒲扇,捋起衣袖,抄起长戈。堂上堂下的几十个人顿时都屏住了呼吸。 刘思任担心地望着他年迈的父亲。 只见刘宗周双手握枪,向前刺出,果然还有几分样子。不过他自己本人也随枪踉跄出几步,众人一齐喝了声彩。
他的弟子黄宗羲慌忙一把扶住了他。他摇摇头说:“唉,老了,不中用了!列位不知,当年我年轻气盛,那一枪刺出,势道锐不可挡。利玛窦顿时惊呼了一声,‘欧迈噶德’!嘿嘿,厉害吧?!”
黄道周吸了一口旱烟问说:“念台啊,这‘欧迈噶德’是什么意思呢?”
刘宗周一边搓着学生祝渊递过来的手布,一边笑着:“这是洋话,就是‘我的天哪’之意,有点像咱们的‘噫吁嚱’。两年后我因要应春闱,就跟利玛窦氏一起进京师了,我们成了好朋友。利玛窦他是在万历三十八年不幸病逝的,算是客死他乡了。唉,数十年过去,国事大非了!”
大家都嗟叹了一番。
刘思任先上前拜见过了黄道周,朱大典,章正宸等三人,又跟黄宗羲和祝渊寒暄几句。刘宗周气喘吁吁地指着黄宗羲上首的那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说:“畏行啊,这位是海宁来的陈确陈乾初,学问独树一帜。这次他也非要跟着我来杭城不可。你拜见过了。” 刘思任笑着朝陈确行了一礼说:“久闻乾初兄大名。”
陈确还了一礼,笑着说:“我也是跟随念公问学的。畏行兄果然清奇洒脱,得空好好与你喝上几杯。”
刘思任笑着说:“最好!”
黄道周一边吧嗒吧嗒抽着土烟,一边咳嗽着说:“畏行啊,你我绕了一圈,二十天不到,总算又见面了。你上次在福州抚院衙门答应过要送我高丽烟丝的,是不是给忘了?”
刘思任笑着说:“老爷子放心,这事我搁在心上呢。”
黄道周满意地笑着说:“你岳丈看来是还想蛰伏山中了?这老头,他比你爹和我大不了多少呢。”
刘思任陪笑说:“我岳翁身体欠佳,不然的话,此时定然是闲不住了。” 他转对刘宗周说:“爹,你在巡抚衙门前聚集了这么多人众,一旦闹将起来,如何收拾?我方才粗略地看了一下,这些人当中,不少都是江南黑道上的人物,你就指望着他们去北伐吗?!”
刘宗周说:“如今国难当头,哪儿还顾得上那么多讲究了?这江南一草一木,都是生灵,何况匹夫义勇?!这城外还有大批的死士呢。”
刘思任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你们中间,谁能担当得起这些乌合之众的统帅呢?还有后勤供应等等倘若跟不上,到时候这些义勇之士,只怕没人能收拾得了了。”
黄宗羲笑着说:“这一点畏行兄似乎不必顾虑。这数千人众,貌似松散,其实各自都有头领的。念公就是大家的统帅。接下来只要经过短暂的军事训练,他们都会成为生龙活虎的战士的。至于后勤,大家差不多都是自备粮食的。在这方面,石斋先生很有点办法。”
黄道周吐着烟圈说:“太冲,要捧你就捧你先生,就别捧我了,啊?臭小子!”
黄宗羲环顾了一下堂上堂下,大声说:“事情都是人做出来的。我们今天在府衙前聚集了这么多人,就是想要抚院黄大人给我们一个明示:国事如此,他要么站出来挥斥方遒,要么滚蛋。”
刘宗周和黄道周都不住地点头。
刘思任说:“朝中大事未定,大家就先吵将起来,还谈什么国事?!前天我在南京时,钱牧斋在他前湖的‘牧园’中召集了一个大规模的非正式的茶会,遍请朝中高要,以及东林党,复社一干士子,共谋迎立新君之事。”
刘宗周面有得色:“这事我们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眼线早就传话过来了。”
黄道周说:“牧斋是个老滑头,这种事自然是由他牵头了。假若老夫没猜错的话,南都的那班人水火不相容,整天鸟吵不休,最后定然是既不迎立福王,也不迎立潞王了。”
刘思任说:“正是。最后大家折中了一下,准备迎立桂王。”
刘宗周叹了口气说:“史可法竟然连一点主意也没有了!如今正该是他砥柱中流的时候啊!”
刘思任于是便将自己到凤阳给马士英送信的事,简要说了一下,堂上堂下,一时默然无语。 陈确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在这件事上,史部院史大人退而求其次,我觉得不失为明智之举。”
刘思任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他向刘宗周说:“爹,我出来已经有四个月了,这次想回山阴老家去一趟。”
他掏出他在闽中时,周献托他捎给他父亲的书信,递了过去:“我岳丈一直念叨着你,可惜他现在真的是见老了。他说了,他的话尽在这封书信里。”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岳丈说了:但愿到时候,八闽山水不要成了我大明帝国的最后一道屏障!”
刘宗周怔了一下,随后接过信,自言自语地说:“这老头子果然还惦着我,可惜我不能到闽中去拜望他了。”他挥挥手对刘思任说:“你走吧,见过你媳妇跟桥儿,你马上给我回来,我还有要事和你相商。” 刘思任拜别了众人,匆匆就离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