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47
周修流在玄武湖菱洲的茶亭里，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M6 o1 D$ E% v* O% h
8 ?/ E, e( ?! A* t; o q( B6 i$ H' ~他看看太阳已经西斜，黄色的阳光洒落湖中，水光悄然间就黯淡了。然而玄武湖中远处的那艘画舫，正传来缥缈的咿咿呀呀的唱腔，还有笙歌箫鼓。似乎仍然没有靠岸晚归的意思。他想象着浈娘在阮大铖船上活跃情景，心情就莫名其妙地有些焦躁起来了。 * |5 u/ T+ Y3 a4 u$ N
) u' {, [/ o8 x5 [! n他气咻咻地就要离开菱洲回客栈去。不过回头他想到，自己一个下午两三个时辰都已经呆下来了，又何必到了此时再逞一时之气呢？！他想，浈娘啊浈娘，我就不信我周修流耗不过你，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你就可着心玩吧，啊！难不成你今天晚上还要在船上过夜？！果真如此，那就算是我周修流瞎了眼了。入娘贼这阮胡子！ ! w0 y- R! j1 |/ y; ?/ x+ E& Q7 Z
9 |6 r% o5 F$ C; W于是，他就到不远处柳树丛下的一个水旗亭中，要了一壶酒，几个小菜，对着湖面，慢慢喝着。他告诉自己，应该及早地把浈娘忘掉，才是正事。她算自己的什么人呢？！ 8 O& W+ Q# V; d3 a
! [$ Y1 G) O- `那个店家，是个身材消瘦的老头，手边拽着一张抹布，满脸笑容。他孤身一人开着这个酒亭子，也没有帮手，做些小本买卖。 9 }4 V" R! f) |/ u. B8 f0 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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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喝了几盅酒后，就跟老头聊了起来。他指着远处湖面上已经高挂起灯笼的画舫，问老头说：“老爷子，你知道那艘船今天要闹到什么时候吗？” + W6 y: `6 X p, O+ F# S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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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说：“公子说的是阮胡子的画舫吧？这可说不准，它有的时候要通宵达旦的闹将下去的。自从两个月前京师告急以来，这艘画舫已经成了湖上的一道风景了。你看大行皇帝尸骨未寒，他居然这般作乐，哪里还有半点做臣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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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 d) X8 _( K周修流说：“听说阮胡子刚从牛首山回到南京城里不久？” # c6 o1 e4 |9 k. o*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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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点点头：“以前他哪敢在城里露面啊？今天在他船上的宾客是江北凤阳来的，阮胡子正极力巴结着呢。老身在这里已经看了他一个多月的风光了。前几年他落魄的时候，被复社、几社的那帮文人追着打，惶惶如丧家之狗，有的时候几天时间躲在船上，不敢靠岸。后来只好住到了牛首山。不过眼下就难说了，这阮胡子善于蝇营狗苟，国难当头，说不定正是他死灰复燃之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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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笑着说：“老爷子这话有些意思。老人家，我看你的气骨，不像是个寻常人物。眉庭间暗含清逸之气。” 8 U) g" |/ v9 `)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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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笑笑说：“原来公子还会相人。谁都有过年轻风光的时候，至于老身从前的故事，不说也罢，这书已经翻过去了，再读起来就没意思了。公子是在等人吧？而且是在等一个十分关情的人？” / G$ r' t% T6 C# c8 Y1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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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脸色红了一下说：“你说对了一半。”老头“哦”了一声。周修流说：“我的确是在等一个人，老丈可能也看出来了，那人正在那艘画舫上至于关情什么的，那倒未必。不过，我同时也在试探自己的耐心。我父亲常跟我说，一个人如果没有耐心，就什么大事也干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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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C- I7 I3 K" q老头笑着叹了口气：“毕竟是后生哥啊！你父亲的话说得好，一听就是个明事理的人。公子只管闲坐，反正我这酒亭子也不打烊，你什么时候愿意走了，跟老身打个招呼便是。” ( L+ F/ z8 V0 B/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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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湖面上隐隐幢幢地有一艘小船，正穿过轻烟笼罩的水面，往这边划了过来。周修流和老头差不多都听到了船桨在幽静的湖面上激荡的哗哗声。 7 q+ {) R; d/ k, h0 m# m0 W
8 Z/ T# H+ i' O p) [9 e+ q老头说：“今天晚上有点蹊跷了，往常倘若不是年节，到了这时候，那可是连水鸟都不往我这里飞了。” 4 T1 z( }# v/ B& [ q
9 t. |2 p7 ]- e2 ~0 V7 }那艘小船靠了岸。只见从船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那个男的跟船夫说了几句什么，船夫就将小船在柳树上系定了，一边伸手抹着汗水，一边拿起一个小葫芦喝上几口。 % ~0 t! j. O; r0 m
/ Q* c" |8 C6 }& n周修流借着旗亭中微弱的灯光一看，只见走在前面的那个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短须丰骨，额满颏圆，戴着一顶桐油竹笠，一身轻便袷麻短衫。他的背后，跟着一个袅袅娜娜的女子，左手抱着一把琵琶，背着个白点蓝底大布包，微躬着身子，着装打扮有些不太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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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z" i' n; q) F1 F那个中年男人上了酒亭子，朝周修流这边笑了笑，就跟老头说：“老丈，先打两斤上好的黄酒来，一盘豆腐干，再给这位小姐上点清淡的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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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1 d4 ?4 S. |& }他说着话，就捡了个靠近湖边的座头坐下。那个女的把琵琶放在一边，却仍旧背着那个大布包，也笑着坐了下来。 / {5 M) G) a; O' k; ?! }+ Z
6 z1 h! ^" k# L5 L老头很快就把黄酒烫上来了，他在灯下仔细乜着眼看了那中年男人的一眼，仓促地正要离开，那人却忽然笑着问他说：“老丈，你看今晚湖中会有雨吗？” ) a$ _. r7 e2 \( Q; p3 a%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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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抬头看了看说：“今夜青天朗月，估计不会有雨吧？先生为何盼着下雨？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而且雨来了，我这小本生意就更难做了。” 8 o3 f j( I6 A* X! p0 s% 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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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心想，我也盼着下雨呢，最好是越大越好，把那画舫打翻。他想象着画舫沉没后，不会水性的浈娘在水中苦苦挣扎、大喊大叫的情景，又想像着自己迅速泅向湖中，一把抱住浈娘，将她带回岸边。浈娘一下子就呜咽着扑进他的怀里，悔恨地说：“大表弟，我再也不敢了……” ' e- R2 X. l0 f( h
6 { n" R- ]: [1 ~4 s+ \# ~这样想着，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流露出笑意来，就顾自多喝了几杯。 / z: p0 l1 v. ?.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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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中年人叹了口气说：“这么说，我又白等了一天了。老丈，你该知道的，这玄武湖中，只有雨天的时候，鳗鲡才容易上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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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周修流忽然说了：“这玄武湖中哪来的鳗鲡？这位先生是要钓乌鳢吧？此时正是乌鳢肥美的时候。不过，钓乌鳢何必非要阴雨天呢？此时的乌鳢多在水边筑窝，只要有草根浮起，就是乌鳢的‘青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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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笑着说：“敢情这位公子在玄武湖中垂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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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C7 `. p) H, J" f* H周修流说：“没有。不过天下的很多物理都是相同的。格物致知，又何必亲眼所历呢？我们那一带山间溪水中，水深草长之处多有乌鳢，我也钓过。不过我只知道鳗鲡生长的地方，多在和江海交接处才有。这玄武湖四面封闭，哪来的鳗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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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说：“其实天下物理中也多有谬处的。比如你没见过这湖中有鳗鲡，那也就是说你没有穷究其中之物，又何来知，何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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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笑了笑，准备等着瞧他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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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笑着说：“公子且喝酒，过会我要让你开开眼界。”他倒了一杯酒，招呼周修流说：“公子如蒙不弃，不如过来一起喝酒？你看今夜天上湖上，一勾弦月，正好赏玩。” 9 s& Q- y% k6 R! `- i6 N2 l
' Y7 r( I% ~9 X2 S. q% d# O( O周修流巴不得他这句话，就把酒菜移到那人的桌上。他刚刚坐下，忽然发现一边的那个年轻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也朝她笑了笑。他把着酒盅对那中年人说：“晚生闽中周修流，敢问先生名号？” 6 G$ {7 h0 @& p9 t8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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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笑着端起酒杯说：“在下余姚朱之瑜。” # n( G" }" Y2 N4 G& ~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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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听了，“呀”地一声站立起来，说：“原来是朱鲁屿先生呀！真是失敬了。先生如何在此？方才晚生冒犯了，居然在你面前奢谈‘格致’，惭愧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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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正是朱之瑜。他抬抬手让周修流坐下，笑着说：“周公子，我还想问你如何在这里呢。你这次不是跟你姐夫刘思任一起来江南的吗？我跟他在杭州会过一面，随后我去了一趟松江，会了几个朋友。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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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说：“我跟他打在太湖边上分手之后，他就去了苏州了。我姐夫是闲云野鹤，行踪从来拿捏不定。不过我觉得我自己出来闯荡还行。”他擎着酒杯说：“朱先生，我读过你的书。我还知道你倡言的读书有三到：曰心到，口到，眼到。你说过‘读书如酒量，有能饮一石者，有不胜一勺者，各当自量其力，若骛多而不精熟，与不读一般’，真是至理。这些话，都是我姐夫跟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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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 d2 Z/ N/ o. k& s朱之瑜笑着说：“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其实你姐夫的学问不在我之下，只是他更注重于阳明先生的‘知行合一’而已。周公子这次来南京，是来应国子监试的吗？” : I5 k1 | S. Y0 @% u4 ]5 h5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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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说：“不是的，我是跟我姐夫出来做生意的。” ! C! o7 L& v% o2 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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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瑜一连说了两声“好”，然后笑着说：“行不为人所拘，方是畅快。周公子，你心神不宁的，或笑或叹，看得出来，你是在等什么人？” 9 w. e% W. C&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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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心里好像被扪了一下，顿时就有些委屈了，说：“其实也不全是，我只是想买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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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瑜朝远处的画舫瞟了一眼：“方才我们小船从那里经过，见那画舫上真是热闹的紧。这阮大铖被大行皇帝弹压了十七年，不能出头。前几年还被复社几社一些人给赶到了牛首山的祖堂寺去避居了。如今大行皇帝不在了，他可能觉得也该是他出口气的时候了，因此又回到了他在凤凰台附近的石巢园，狺狺然好不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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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 f: \2 J! U9 j# i他拿起一支筷子，轻轻敲击着酒杯说：“这就叫小人得意，啊哈。” 7 X% A! ~' m& d5 a
! p. h+ K" M- e, [% H. r! F5 D; L j朱之瑜就把同桌的那个女的介绍给周修流说：“这位是日本国来的‘太夫’代男小姐。” $ u1 ?. X G1 @: ?8 x2 K
" V. g" d0 M$ d! q$ A7 }, ~; z代男忙笑着起身，朝周修流躬了一下身。周修流还了一礼，问朱之瑜说：“朱先生，这‘太夫’是什么意思？” + o- J8 [* c! I- G; g
1 h' `. o( I) B. J2 q- c朱之瑜笑着说：“如今坊间正流行长洲人冯梦龙编写的话本，其中有一个‘卖油郎独占花魁’，这‘太夫’就是花魁的意思。” " }( E/ h9 K; e! Y.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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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说：“原来是这样。前些天我在宁波的时候，也碰到过一个东洋人。” . C% v- V' a5 N; v, ?. V 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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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瑜说：“可是田川鼎？” 7 L( D( x0 M9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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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惊讶地说：“朱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 b6 b# A& Z2 q9 j) p$ 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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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瑜笑着说：“是你姐夫告诉我的。这位代男小姐，便是跟田川一起来到大陆的。”他转头跟代男说了几句日语，然后对周修流说：“周公子，湖面上已经清凉了，我也该下钓了。过会儿如果我手气不错的话，那么我们可以一起去见一个这南京城里极有趣的人。——准确的说，应该是两个人。” ' \, {$ h3 J6 j7 S- T" y) 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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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一听，心坎里顿时发痒，忙问说是谁？朱之瑜笑着说：“就是那个名声在外的老来俏钱谦益。他在前湖附近置有一所别业，极尽奢华富丽，布局精致，园林湛美。我还没登门去观赏过呢。前年我曾经答应过他的如夫人柳如是，要送给她两尾鲜活鳗鲡的，因此这次到了南京，不好意思空手上门，晚上就到玄武湖来碰碰运气了。你可能不知道，那柳如是熬的鱼汤，可是江南一绝，汤如羊脂，而鱼肉不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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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说：“朱先生，方才我说的玄武湖里没有鳗鲡的话，你不要介意，我只是信口胡扯而已。其实当年魏国公徐达，就曾经在玄武湖里钓过鳗鲡的。” * w, t9 s" ~, L3 E8 T0 n4 \& I9 b8 P$ D
4 {' y& E7 h$ u- _( L& c/ G朱之瑜笑着说：“我一介布衣，怎敢跟魏国公比？！他晚年为了避嫌，倒真是迷上了垂钓。不过，他钓到过鳗鲡这事，我倒没听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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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 ]) q+ y; p' v' ~周修流笑着说：“这又是我胡诌的。我只知道魏国公的府第在钓鱼巷，因此估计他喜欢钓鱼。既是钓鱼，那么就很难说没来这玄武湖钓上过鳗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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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之瑜也被他说的笑了起来：“钓鱼巷是在秦淮河那边呢。不过你这话说的有点意思，读书不能读死书，钓鱼也是如此。周公子，我划舟要到湖里去了，你就代我陪着代男小姐吧。还有，你一定要看好了她身上的那个包裹。” & @. L/ W3 {* H!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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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就到亭子外招呼了船夫，两人一起上船去了。 | 
发表于 2009-2-22 00: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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