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雨．江南血 ４６

无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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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士英　《仿白石翁山水图》 % n( d7 h  a/ T3 S ( R9 n+ J# v4 a3 ~# B' V　　　　　　　　　　　　　　　小满 46 　 + U# N. n: Y0 m7 v5 G 　第二天凌晨，刘思任在秦淮河上的水西门上船，不久就出了汉西门，在雾蒙蒙的曙色中，摆渡过了长江，然后在浦口驿馆上了马。他马不停蹄地在几个驿馆通关，奔跑了一天，路上换了六匹快马，晚上戌牌正时分就到达了中都凤阳城外。 & P( h: ]5 q) c- }! y此时，他已经累得快要撑不住了。 0 T( V, ]- A0 d  x/ f1 u5 @那时凤阳城门已经关闭，刘思任半嘶哑着嗓子，朝城头上的守军喊话，说是留都派来的特别信使，有要事要见马士英总督。守军不敢怠慢，慌忙派人去总督府报告了马士英。马士英正斜倚在灯下看书，听说是南京来了特别信使，想了想，就叫手下近侍传话守城军官，悄悄把刘思任请到他的书房里来。 ( L) h: G9 L; b* Y 刘思任到了总督府外，那宏伟高大的朱漆正门，早已经紧紧地关闭了，只有一边的仪门还半开着。把守仪门的是十几个身着铁甲的亲兵，个头不高，但是个个勇武敦实精壮，面无表情，佩着弯刀。他曾经听说过，马士英手下有五百黔兵，算是他的子弟兵，人人身手不凡。现在看了，果然如此。 : C' h3 f# d5 i- E* K5 o3 r刘思任穿的是葛衣短衫，苎麻绑腿，水磨麻鞋，头戴桐油竹笠。他在走过那些亲兵身前时，稍微拿捏了一下身子，竟是寂然无声，如魅影疏忽飘过。亲兵们明白他是个身怀绝技的会家子，暗中都吃了一惊。 0 S% V% e: F( A6 t; b9 A刘思任跟着近侍，绕过中间的大厅堂，来到后面的大书房。马士英正在后院更衣，他就在书房里观赏着墙上的字画。书房正中的一幅山水画大挂轴，引起了他的注意。画的前面是几株枯树，背景是瘦硬的石山和江水，意境萧瑟而又不失凝重，皴法古硬得体。他暗地里喝了声彩。 7 x; \; ~2 M" j& U* K- |  [* o; f8 | ! P8 u$ B. j1 r9 A4 p他早就听说，马士英是一个造诣相当不错的画家，他的山水画，师法南唐著名的山水画家董源，然而又能够变通，形成自己独特的韵味，又兼学元朝“四大家”之一的倪瓒的画法，和明朝吴中画家沈周的构图意境，颇有独到之处。这幅挂轴的右上角，就是马士英自己的题跋： - }/ j, N0 I# O- \3 H$ D& A “白石翁为曹庭画，学倪迂笔而古健过之。雨后临此，形神俱似奇绝。丁丑秋日题马士英”。 题跋中的“白石翁”，就是“吴门画派”的领袖人物沈周。而“倪迂”，则是元代四大家之一的倪瓒了，与黄大痴齐名。刘思任心想，丁丑年即是大行皇帝崇祯十年，也就是七年前的事了。 9 n% r" ]* J1 \他忽然记起来，就是在崇祯六年，马士英因为贪墨买官被革职，流寓南京，十分落魄。画中的景象，显然很有他当时心境的写照。那时马士英在南京跟阮大铖走的很近，两人成了知交。这些事，他隐隐约约地都心里有数。   y2 b1 Z1 Z$ a  N 9 a4 Z+ x- d9 N( {他正望着挂轴凝思着，只见马士英从卧室出来了。他五十来岁，个头不高，精瘦矍铄，眉骨深陷，双眉浓黑粗重，双目透着精光，炯炯有神，阴鸷威严中又蕴存着几分淡定，一看就是个官场老手。刘思任虽然对马士英早年的人品有所不齿，但是，此时他是以南都兵部尚书的特派信使身份到凤阳来的，因此对眼前的这位执掌一方重要军政大权的人物，却不能不表现出应有的恭敬。 他先朝马士英行了一礼，然后递上了史可法的亲笔信。 4 ?( R, ~: o, P5 G9 i$ M- O7 N马士英接过信，嗯了一声，先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只是一介布衣，似乎并没有什么官职，于是就含糊地说了声“坐”，自己先坐了下来，读起了信。 % H# c0 p: m# n' I) ~% X ; S0 V/ t) Q( x  Q& c, u4 r刘思任微笑着站在一旁等着。马士英阅过书信，抬头问刘思任说：“信使，你来到这里的时候，去见过中都守备太监卢九德公公了吗？”   X. \! I/ L2 m' h. q9 I刘思任说：“这次我是只身一人秘密到江北来，宪公只吩咐我与瑶公单独会面。此事关系重大，因此我并不曾与会任何人。” 马士英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就是宪之书中提到的山阴举子刘汋刘伯绳？” ! l( H  O0 }, u& ]5 {- b& l1 u- e% X2 o* \刘思任笑着说：“在下正是刘汋。” ! U* @1 r7 f. I9 R0 O! e  c 9 ~4 D) ?& O6 i6 m* S8 g1 }马士英“唔”了一声，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问说：“山阴蕺山的刘宗周刘念台跟你可有交往？” 刘思任说：“正是家父。他如今赋闲在家，潜心治学。” 4 z" b9 A" u/ N 马士英听了，慌忙笑着站了起来说：“原来是刘公子呀！失敬失敬！快请坐。” 接着，他便喊门下进来，吩咐说：“你们怎么弄的？贵客来了，也不好好伺候！快快给刘公子看茶，就用昨天南京那边刚送来的‘明茶’。” $ I# V3 u) A2 B, y- v# p  I1 p: e   Y9 i0 ~0 J& P- F/ h. T刘思任一听，暗地里笑了。他知道马士英说的“明茶”，定然就是前两天沈九云送给阮大铖的新茶，而阮大铖又在短短的时间内，及时地派人送到了凤阳总督府，以抢一步之先，施加笼络。 此时，他能够在凤阳总督府中品尝到自己烘焙的茶叶，不知该算是幸运呢，还是另有一番滋味？！ 马士英简单问了刘思任一些关于刘宗周的客套话，说：“前些年我在京师时，曾经跟念公求过字。只是念公一向是惜墨如金啊！” 6 O4 C' Q7 e6 z/ V6 f% N& F! d刘思任听马士英的话中之意，大约是他向自己父亲求字不成了。他深知父亲的脾气，像马士英当时因为买官而遭罢职，父亲是个嫉恶如仇的人，羞于同他来往，定然是不会赐字给他了。他听马士英这口气，此时显然还隐藏着对他父亲的不满，于是就笑着说：“方才晚生观赏过瑶公字画，颇有感悟。” 马士英“哦”了一声，颇有兴趣地等待着他说下去。 ( ]# E* Y8 [' k' N刘思任指着中堂那幅挂轴说：“瑶公你看，这幅《秋日山水图》，就深得倪瓒高古之笔法，又兼融白石翁构图之幽远的意境，结景略为疏旷而明洁，意境干冷而又显凋残，意趣孤拔，风格豪爽又露霸悍之气，属意干云。此画精妙奇绝，俨然已是大家风范了。李、郭之下，马公真是独擅山水画之大风范啊。” 这一番话，只说得马士英心花怒放，一张黑脸熠熠生辉。他本来还要极力想装出一副老成持重，很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说：“啊呀，伯绳，谬赞，谬赞了，这叫我如何敢当？！” % R2 Y& |5 q! t2 T% E9 l; P接着，他开始侃侃而谈起来：“伯绳，你应该听说过我当年流寓南京的那段故事吧？” ! H7 q9 T- S4 ?& m, \. H 刘思任微笑了一下，点点头，不做回答。不过他心里清楚，崇祯五年，马士英擢升右佥都御史，并巡抚宣大府。可是到任才一个多月，就盗用了公库中的数千两银子，用来馈赠朝中权贵，这事被镇守太监王坤告发，他因此被革除官职，不久后就流寓南京，郁郁落魄了几年。 1 \7 p3 }3 ~5 I/ U. p 马士英叹了口气说：“世人都以为我马士英喜好贪墨，是个嫌皮达脸的贪官墨吏，可有谁知道我的苦衷啊。提到这事我就鬼火撮。你想，我朝在外任上为官的，有哪几个烂厮儿不给京官们贿贡的？我初时为官还是清正的，算是个噜子，绝无贪墨之念，因此就吃了这个亏。而且你想，有的官员家中本来就是富绅，拿钱贿赂上司就如搔痒痒一般。而我的老家贵州，是个日妈捣娘的穷山恶水之地，全省八府，六州，六县，每年粮食税赋都只有五万多两，不及南直隶的零头，你让我拿什么去贿贡？你看，我到了南京后，穷困潦倒，倘若没有朋友的资助，说不定早已经倒闭街头了，哪还有兴致作画吟诗？！” ! u/ k; d0 i+ L8 F " g* y4 ~4 D, D. S5 r4 F刘思任知道，马士英流寓南京时，曾经得到了阮大铖的大力鼎助，因此才过上了一段不算太窘迫的日子。如今复出了，飞黄腾达即在眼前，看来当初阮大铖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也算是识知己于风尘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人以群分，沆瀣一气了。 马士英慨叹了一会儿，随后才把话题扯到南京方面的近况上。马士英喟叹说：“宪之是个好人。吕大器、姜曰广、高弘图、张煌言等一干东林党人，只是出于对我本人的偏见，因此难于和他们沟通。其实本院于拥立潞王和福王，与留都朝班诸公的意见，并没有什么大出入，都是为了国家社稷。倒是牧斋跟本府有过书画交往，在政见上也比较通达，只可惜他现在也是赋闲在家，不然倘若他能跟宪之联手，则迎立储君之事，又何须整弄得如此繁杂呢？！谁上谁下，还不是一句话吗？！” & G, V0 d1 E# N- s. g$ r; O刘思任知道马士英流寓南京时，跟钱谦益有过一段笔墨上的来往。如果钱谦益也倾向于迎立福王，凭着他的威望，那么事情的确要比眼下要简单的多。但是钱谦益在吕、姜、高等人的簇拥下，如今俨然已经成了东林党人的领袖了，他的决策如果太出格，肯定会遭到党同伐异的攻讦的。 / J0 ~9 k$ o* i- E" K' b马士英接着说：“既然宪之如此信赖本府，本府明日就好好安排一下，南下浦口，与宪之晤谈。你明日可先行一步，先回去告知宪之，就说本院绝不爽约！而浦口之会，也不会成为鸿门宴的。” ! ^. R& f# [6 D& c8 n  y6 g0 W : y) P2 l' [4 e* {) L说着，他就哈哈大笑起来。这时，门下端了茶上来。两人喝过之后，刘思任笑着说：“瑶公觉得此茶品味如何？” / x! E( Y2 S. e9 O - I' Z1 q! S+ u' w* E马士英说：“华鲜清润，是难得的珍品，不愧‘贡茶’之名啊！” 4 u" D! N" z+ i1 [( e; r/ I1 I! R; n刘思任笑着说：“多谢瑶公夸赞。晚生在江南开有几处茶庄，瑶公如果觉得这茶还算上口，今后不妨多多光顾。另外，”他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马士英：“这两千两银子，是我的一点小意思，你可以随时在我名下的十几处茶庄兑现。瑶公到了南京后，难免会有些应酬的，或许用得着。” 马士英错愕了一下，接过银票看了看，随之拊掌笑道：“啊呀，伯绳，你看我这记性！我寓居南京时就听说，念公家的公子是江南一带数一数二的大茶商，怎么把这事给忘了！不过，我看畏行的谈吐，又似乎不像是个商贾道中人。” 刘思任说：“晚生曾经中过崇祯元年浙江乡试的明经魁元。” % `5 p6 W9 W. S( C1 _马士英笑着说：“这就难怪了。伯绳啊，值此国家危难之际，你应该多担待些国事呐。老夫到了南京后，你就该多担当些官务了。” - j1 h4 X+ B7 }) F) ~, ]3 P, X刘思任自然明白，他这话明显的有拉拢自己的意思，便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向马士英讨要史可法的那张信函，马士英笑着对他说：“伯绳，你放心，史大人的书函方才我阅过之后，还有些地方值得推敲一下，只好先留在手边了。从今往后，大家当勉力为国，不可有贰心。伯绳啊，你文武兼备，前途无量啊！” 刘思任第二天傍晚时就风尘仆仆地赶回到浦口，见过了也是刚刚抵达那里的史可法，备述经过。 6 v7 e/ T- q# E- o9 ~ 史可法说：“看来瑶草也不是个淤滞之辈，只要他首肯，不致掣肘，那么迎立桂王之事，应该可以无虑了。下一步工作的开展，便是对北方的防御了。” 6 w! T( T: z4 z1 z, e刘思任说：“我觉得马瑶草这人，城府颇深，宪公还须谨慎处之，凡事都要留一手，以免变生不测。” ; H0 h1 Y0 O0 {9 ~ - B5 e0 `) ~3 V+ L3 x8 \6 m史可法笑着说：“我只有以坦诚之心相待他，才能让他消除疑虑。他这人对阮大铖都能如此，对我也不会阴暗到哪里去吧？” # t  l; Z6 W) } % x# U) `2 @+ {9 f刘思任听了，心里叹息了一声，觉得史可法的确是太坦荡了。君子坦荡荡，但是在政治的操作上，却又未免天真了些，甚至可以说是带着几分的迂腐。 他因为这两天差不多一直是在马背上颠簸，有些累了，因此就很想闷睡一觉。他当天晚上就在在汉西门买舟沿江东下，在船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次日拂晓时到达镇江，然后转进大运河，往南而去。 两天后，船到了苏州城外的石湖，刘思任下船去买了一些香烛，然后到吴山东麓的申时行墓前，拜祭了一下周莘的外祖父，也就是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申时行。他之所以忽然有此举动，是因为周莘在咿呀幼年时，她的生身母亲徐绘筠就悒郁而逝了，这事一直成了周莘和他的心病。 * B+ B  T6 d$ d+ U. } 1 s$ g7 L7 t- u, ?5 d  b" z回到船上，刘思任正考虑着是不是该到西洞庭山去看一下白红歌？自从上次分别之后，这位身世可怜，然而又聪明伶俐的姑娘，就不时地让他牵挂着。此时天上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他叹了一口气，便让船夫开船。 他想，还是等到下次来的时候再去看她吧，那时顺便再带上周修流，看看他们两人有没有一番好缘分。 他觉得，这次回山阴，他该好好地跟他的父亲，还有周莘好好地谈谈心了。这些天他的心里老是忐忑不安的，十分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