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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无衣] 【长篇小说】江南雨.江南血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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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2-21 06: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0

第二天一大早,刘思任戴了一顶竹笠,带着一些香烛,供品,迤逦上了周家庄后山的姬峰。他攀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处四周都是高大石岩的大坟墓前。那坟墓正对着山下的周家庄,掩映在一片蓊郁的松树和竹林中,景色静谧秀美。

周莘在三岁多时,她的母亲徐绘筠便去世了,年方二十六岁。因此周莘对她的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只是长大后听她父亲说过,她长得跟她母亲一模一样,只是她的脾性跟她的母亲却相去太远。

刘思任平时断断续续地也从周莘那里听到一些关于她母亲的故事。徐绘筠是曾任万历年间内阁首辅近十年之久的内阁大学士申时行的女儿,苏州人。申时行本来跟着他外祖家姓徐的,后来才改回申家的姓。据说当初她在嫁给周献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那时申时行已经六十来岁,致仕在家已有十年多了,他看中了时任松江府教授的新科进士周献,就有意把自己的小女儿徐绘筠许配给周献为妻。但是申绘筠看中的人却不是周献,她的意中人是她的表弟,也是姓徐。申时行自然不会同意他们的那段婚事。因此她和周献的这段婚姻对她来说,并不如意。徐氏在给周献生下一男一女后,就郁郁而终了。

周献是那种心里只有经纶家国意念的纯粹的士人,不会怜香惜玉,也在情理之中。在后来周莘出嫁前的十几年时间里,反倒是她在照料她的父亲了。

刘思任在坟前点了香烛,默立了一会。

四周的竹林中,夹杂着些许新绽开的山花。这姬峰,原是当年闽王王审知的一个爱妃姬氏的葬身之处,因此得名。刘思任望着远处掩映在雾霭中的姬峰顶,心想,人生在世,真是了无定数。这红颜便象落花早,不比蓬草年年青。想当年,他的丈母娘和她的表弟之间的那段情事,一定也是十分感人的。

他嗟叹了一回,又拾步往上走了约半个时辰,来到姬峰上。看那白云浮起,群山起伏,艳阳迷离,杂草生烟。空山中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有鸟鸣啾啾之声。闽中的地势不象江南那么平坦,四处是岱岳林立。江南至多只有丘陵,却少有这般陡峭险恶的山峰。

快近峰顶时,小径两边逐渐便是些苍翠欲滴的茶树了。刘思任顺手摘了几片嫩芽,用手指捻了捻,放在鼻子前轻轻地嗅着,不觉摇了摇头。从茶叶的味道中,他已经闻到,今年的“明茶”因为地气早动的缘故,其清香与滋润,估计要赶不上去年了。


将近午时的时候,庄白坐在姬峰顶“悬念观”前的一张大榻上。他面前的竹案上摆放着刚刚调煮好的一壶新茶,热气腾腾。他年纪五十开外,长相清矍。他端起茶杯,用指尖剔开浮在杯沿上的几片绿叶芽,微闭上眼,轻轻呷了一口,然而不觉眉头一皱。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今年春天的雨季来的太早了。地气早动,损了茶芽,这是不祥的征兆啊。”

从竹榻上可以俯瞰着山下的周家庄,那里风景秀丽,田园肥沃,炊烟四起。庄白自从在六年前落足这个离福州城约有七十来里的小山庄以来,便受到刚刚致仕回乡的周太公委托,一直在姬峰上种茶。他居住在“悬念观”,但是却没有出家,这个道观以前原是一个老道在这里静修的,老道过世之后,便荒芜了下来,无人料理,杂草丛生。庄白到了这里后,亲自动手,把道观修葺整理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东南一带多红土,适于植茶,茶质淡香而津润。那一年初春,周献的女婿刘思任来到姬峰看茶,与庄白品茶闲聊之余,惊诧于在周家庄僻静之地,居然遇见庄白这等性情中人,两人一见如故。之后叶思任跟周太公商量过了,便将茶园交与庄白管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对的。

庄白的目光越过道观右侧轻轻荡漾着的小竹林,那里就是那座有着数百株蓊郁茶树的茶园,淡绿茶叶上的光泽,在凄迷四散的夕阳下,晶晶点点。

庄白在接管了茶园之后,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重新调理了茶树。他择时利用周家庄的牛粪给茶树施肥。茶树施肥是在晚秋和早春两季,庄白知道,好茶树是不能用人粪施肥的,人粪至毒,只有甲壳虫跟狗对它才有兴趣,因为它们是具备消解能力的。最好的翻茶根的方法是,到了秋后茶叶摘尽时,在茶树根下挖两条沟,再用过夏的莽草铺下,浇上粪肥和泉水。春季则不能施重肥,因为若茶芽旺了,茶叶便涩。庄白还按照季节天气变化,精心剪枝,采撷,烘焙。这样,虽然产量跌了些,但是茶品却更高了。福州城里的大户人家以搜集“明茶”为荣耀。但是这一带却很少有人知道庄白真实的名字。他自号“眠茶居士”。而茶农们以及周家庄左近的人,都称他“居士”。

今天庄白还是六年来第一次品尝到清明春茶的涩味,那是一种在青涩淡绿中夹杂着的一丝不和谐。尽管味道很淡,一般的茶客几乎品尝不出来,但对于象他这样嗜茶如命的茶道高手来说,这已足以让他将这新茶目为次品了。

他在想,是否应该把今年“明茶”异样的情况,告诉给每年清明前都要来到姬峰烘焙“明茶”的刘思任呢?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刘思任差不多早已经来到闽中了。“明茶”毕竟是贡茶,万一有什么差错,他的名声倒无所谓,但是周太公的面子与刘思任的“明泉茶庄”的声誉,却可能要砸了!

这时,一个瘦高结实的十七、八岁的后生,摩挲着双手从观中走了出来,问他说:“庄先生,昨天上山来的十几个茶工,已经把‘小芽’和‘水芽’都分好了,后山上窑工烧制的竹炭也准备好了。今天晚上就要烘焙茶叶吗?我已经打发家人周发回去了,我想晚上就留在观中,给你打下手。”

这后生就是周太公的小儿子周修流。他的长相很有他母亲方氏的影子,清俊娴雅,但是眉眼间的气质却像周献,有一种硬气。庄白满意地看着他。他刚到姬峰的时候,周修流还是个小孩,他对他也不太关切。只是在两年多前,有一次周修流跟着刘思任上姬峰来看茶的时候,他跟刘思任谈兴正浓,那时还只有十五岁的周修流,在一旁忽然问说道:“庄先生,姐夫,我看你们都是满腹经纶,身怀绝技,却为什么这么热衷于茶叶这行当呢?为了一杯清茶而消沉,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啊!”

庄白与刘思任听了这话,先是都愣了一下,接着就相视而笑了。刘思任拍了拍他小舅子的肩膀说:“流儿,你以后会知道的,这茶中可是大有学问啊!”

此时,庄白笑着对周修流说:“烘焙茶叶还是等到你姐夫来了再说吧,我不能擅自做主。我估计这两天他肯定会赶到的。”

正说着,周修流眼尖,忽然看到正走上山来的刘思任,就惊喜地叫道:“庄先生,我姐夫终于来了!”

庄白看到戴着竹笠的刘思任,笑盈盈地来到“悬念观”前,忙放下手中的茶杯,迎了上去说:“畏行兄,你终于还是来了!”

刘思任笑着说:“子清兄,一别经年,你可是越来越见仙风道骨了!”他看着周修流说:“流儿,听说你现在经常泡在山上,你除了跟庄先生学习茶道之外,可别忘了学业啊!”

周修流笑着说:“姐夫,我倒是不想做学问的,可我爹他答应吗?!姐夫,你这次来给我带了什么好玩的?”

刘思任笑笑说:“这次姐夫来的匆忙,先是去了武昌,后来才赶着到闽中来的,只给你带了几本书。下次来的时候,一定好好给你补上。”

周修流说:“你也不用补了,姐夫,这次你就带我出去外面闯荡一下吧。在这乡间里,我呆腻了!”

刘思任抬抬手说:“这话再说吧,你先去劈些柴火吧。我要跟庄先生好好聊一会儿。”

周修流到观里去了。庄白请刘思任在竹榻一边坐下,随后便笑着问刘思任今天是喝酒还是喝茶?刘思任笑着说:“自从去年与子清兄分别之后,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畅饮畅谈过了。有什么美酒,但请筛来。”

于是庄白朝着观院外面撮口一啸,只见两只山猴子一前一后地跑了进来。刘思任见了,正在纳闷,庄白走到后观去取了一个竹篮子还有一个大葫芦出来,交给两只猴子。两只猴子叽叽喳喳地跑了。刘思任笑着说:“子清,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庄白笑着说:“过一会你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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