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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路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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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2-3 06: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老路灯


    你听见过那个老路灯的故事吗?它并不是怎么特别有趣,不过听它一次也没有关系。
    这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路灯。它服务了许多许多年,但是现在没有人要它了。现在是它
最后一晚待在杆子上,照着这条街。它的心情很像一个跳芭蕾舞的老舞女:现在是她最后一
晚登台,她知道明天她就要回到顶楼①里去了。这个“明天”引起路灯的恐怖,因为它知道
它将第一次要在市政府出现,被“36位先生”②审查一番,看它是不是还能继续服务。
    ①即屋顶下的那间低矮的房间。一般是当作储藏室使用的。只有穷学生和艺术家住在里
面。
    ②这是丹麦市政府里参议员的总数。
    那时就要决定:要不要把它送去照亮一座桥,还是送到乡下的一个工厂里去,也可能直
接送到一个炼铁厂去被熔掉。在这种情形下,它可能被改造成为任何东西。不过,它不知
道,它是不是还能记得它曾经一度做过路灯——这问题使它感到非常烦恼。
    不管情形怎样,它将会跟那个守夜人和他的妻子分开——它一直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家
属。它当路灯的时候也正是他当守夜人的时候。那时他的老婆颇有点自负。她只有在晚上走
过路灯的时候,才瞧它一眼;在白天她是不睬它的。不过最近几年间,他们三个人——守夜
人、老婆和路灯——都老了;这位太太也来照料它,洗擦它,在它里面加加油。这对夫妇是
非常诚实的;他们从来不揩路灯的一滴油。
    现在是路灯在街上的最后一晚了;明天它就得到市政府去。这两件事情它一想起就难
过!人们不难想象,它现在点燃的劲头不大。不过它的脑子里面也起了许多别的感想。它该
是看过多少东西,该是照过多少东西啊,可能它看过的东西还比得上那“36位先生”呢。
不过它不愿意讲出来,因为它是一个和善的老路灯。它不愿意触怒任何人,更不愿意触怒那
些当权的人。它想起许多事情;偶尔之间,它的亮光就闪一下,好像它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人们也会记得我!曾经有一位美貌的年轻人——是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了!他拿着一封信走来——一封写在有金边的、粉红色的纸上的信,它的字迹是那么美丽,
像是一位小姐的手笔。他把它读了两次,吻了它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在
说:‘我是一个最幸福的人!’只有他和我知道他的恋人的第一封信所写的是什么东西。我
还记起了另一对眼睛。说来也真妙,我们的思想会那么漫无边际!街上有一个盛大的送葬的
行列。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妇躺在一个棺材里。棺材搁在铺满了天鹅绒的、盖满了花朵和花
圈的柩车上,许多火炬几乎把我的眼睛都弄昏了。整个人行道上都挤满了人,他们都跟在柩
车后面。不过当火炬看不见了的时候,我向周围望了一眼:还有一个人倚着路灯杆子在哭泣
呢。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双望着我的悲伤的眼睛!”
    许多这类的回忆在老路灯的思想中闪过——这个今晚最后一次照着的老路灯。
    一个要下班的哨兵最低限度会知道谁来接他的班,还可以和接班的人交代几句话。但是
路灯却不知道它的继承人;它可能供给一点关于雨和雾这类事情的情况,关于月亮在人行道
上能照多远、风儿多半会从哪方吹来这类材料。
    有三个东西站在排水沟的桥上,它们把自己介绍给路灯,因为它们以为路灯可以让位给
它们。一个是青鱼的头——它在黑暗中可以发出亮光。它觉得如果有它待在路灯杆子上,人
们可以节省许多油。另一个是一块朽木——它也可以发出闪光。它对自己说,它的光起码比
鱼头的光要亮一点;何况它还是森林中一株最漂亮的树的最后遗体。第三个是萤火虫。这一
位是什么地方的,路灯想象不出来。但是它却居然来了,而且还在发着光。不过朽木和青鱼
头发誓说,萤火虫只能在一定的时刻内发光,因此不能考虑它。
    老路灯说它们哪个也发不出足够的光,来完成一个路灯的任务。但是它们都不相信这
话。当它们听说老路灯自己不能把位置让给别人的时候,它们很高兴,觉得这是因为路灯老
糊涂了,不会选择继承人。
    在这同时,风儿从街角那边走来,向老路灯的通风口里吹,并且说:
    “我刚才听到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你明天就要离开吗?难道这就是我看到你的
最后一晚么?那么我送给你一件礼物吧!我将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向你的脑盖骨里吹,使你不
仅能清楚地记得你看见过或听到过的一切东西,同时还要使你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使你能看
到人们在你面前谈到或讲到的事情。”
   




    “是的,那真是太好了!”老路灯说。“我感谢你,只要我不会被熔掉!”
    “大概还不会的,”风儿说。“现在我将吹起你的记忆。如果你能多有几件这样的礼
物,你的老年就可以过得很愉快了!”
    “只要我不会被熔掉!”路灯说。“也许,即使如此,你还能保证我有记忆吧!”
    “老路灯,请放得有理智些吧!”风儿说。于是风就吹起来。这时月亮走出来了。
    “你将送点什么礼物呢?”风儿问。
    “我什么也不送,”月亮说。“我快要缺口了。灯儿从来不借光给我。相反地,我倒常
常借光给他。”
    说完这话以后,月亮就又钻到云块后面去了,它不愿意人们来麻烦它。
    有一滴水从通风口里落进来。这滴水好像是从屋顶上滴下来的。不过它说它是从乌云上
滴下来的,而且还有一件礼物——可能是一件最好的礼物。
    “我将浸润你的全身,使得你——如果你愿意的话——获得一种力量,叫你一夜就把全
身锈掉,化成灰尘。”
    不过路灯认为这是一件很不好的礼物;风儿也同意这种看法。
    “再没有更好的吗?再没有更好的吗?”风呼呼地使劲吹着。
    这时一颗明亮的流星落下来了,形成一条长长的光带。
    “那是什么?”青鱼头大声说。“不是一颗星落下来了么?我以为它落到路灯里去了!
如果地位这样高的人物也来要他的位置,那么我们最好还是回去睡觉的好!”
    它这样做了,其余的两位也这样做了!不过老路灯忽然发出一道强烈的光来。
    “这是一件可爱的礼物,”它说。“我一直非常喜爱这些明星,他们发出那么美丽的
光,不管我怎样努力和争取,我自己是怎么也做不到的;他们居然注意起我这个寒碜的老路
灯来,派一颗星送一件礼物给我,使我有一种机能把我所能记得的和看见的东西也让我所喜
欢的人能够看到。这才是真正的快乐哩。因为凡是我们不能跟别人共享的快乐,只能算是一
半的快乐。”
    “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想法!”风儿说。“不过你不知道,为了达到这种目的,蜡烛是
必要的。如果你的身体里没有燃着一支蜡烛,别人也不会看见你的任何东西。星星没有想到
这一点,他们以为凡是发光的东西,身体里都有一根蜡烛。但是我现在困了!”风儿说,
“我要睡了!”于是风就睡下了。
    第二天——是的,我们可以把第二天跳过去。第二天晚上,路灯躺在一张椅子上。这是
在什么地方呢?在那个老守夜人的屋子里。他曾经请求过那“36位先生”准许他保留住这
盏灯,作为他长期忠实服务的一种报酬。他们对他的要求大笑了一通;他们把这路灯送给了
他。现在这灯就躺在一个温暖的火炉旁的靠椅上。路灯仿佛比以前长得更大了,因为它几乎
把整个椅子都塞满了。
    这对老夫妇正在坐着吃晚饭,同时用温柔的眼光望着这个老路灯。他们倒很想让它坐上
饭桌呢。
    他们住的地方事实上是一个地窖,比地面要低两码。要走进这房间里去,人们得通过一
个有石子铺地的过道。不过这里是很舒适的;门上贴着许多布条,一切东西都显得清洁和整
齐;床的周围和小窗上都挂着帘子。窗台上放着两个奇怪的花盆——是水手克利斯仙从东印
度或西印度带回来的。
    那是用泥土烧成的两只象。这两只动物都没有背;不过代替背的是人们放在它们身躯中
的土,土里还开出了花:一只象里长出美丽的青葱——这是这对老年人的菜园;另一只象里
长出一棵大天竺葵——这是他们的花园。墙上挂着一张大幅的彩色画,描写维也纳会议①的
情景。你一眼就可以看到所有的国王和皇帝。那架有沉重的铅摆的、波尔霍尔姆钟②在“滴
答!滴答!”地走着,而它老是走得太快。不过这对老年人说,这比走得慢要好得多。
    ①维也纳会议,是法国拿破仑帝国崩溃的时候,英、俄、普、奥等欧洲国家于1814
—1815年在维也纳召开的重新瓜分欧洲领土的会议。但这个会议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参
加的要人们只是开跳舞会,舒服了一阵子。
    ②波尔霍尔姆(Bornholm)是丹麦的一个小岛,以制钟著名。
    他们吃着晚饭。这个路灯,正如刚才说过了的,是躺在火炉旁边的一个靠椅上。对路灯
说来,这就好像整个世界翻了一个面。不过这个老守夜人望着它,谈起他们两人在雨和雾
中,在短短的明朗的夏夜里,在那雪花纷飞、使人想要回到地窖里的家去的那些生活经历,
这时候,老路灯的头脑就又变得清醒起来。那些生活又清清楚楚地在他面前出现。是的,风
儿把它弄得亮起来了。
    这对老人是很朴素和勤俭的。他们没有浪费过一分钟。在星期日下午他们总是拿出一两
本书来读——一般说来,总是游记一类的读物。老头儿高声地读着关于非洲、关于藏有大森
林和野象的故事。老太太总是注意地听着,同时偷偷地望着那对作为花盆的泥象。
    “我几乎像是亲眼看到过的一样!”她说。
    这时路灯特别希望它身体里能有一根蜡烛在燃着,好叫这个老太太像它一样能把一切东
西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枝丫交叉在一起的、高大的树啦,骑在马上的裸体黑人啦,用又宽
又笨的脚在芦苇和灌木上踩过去的一群一群的象啦。
    “如果我没有蜡烛,那么我的机能又有什么用呢?”路灯叹了一口气。“他们只有清油
和牛油烛,这个不成!”
    有一天,地窖里有了一扎蜡烛头,顶大的那几根被点着了;最小的那几根老太太要在做
针线时用来擦线。这样一来,蜡烛倒是有了,但是没有人想起放一小根到路灯里面去。
    “我现在和我稀有的机能全在这儿!”路灯想。“我身体里面什么都有,但是我没有办
法让他们来分享!他们不知道,我能在这白色的墙上变出最美丽的壁毡、丰茂的森林,和他
们所能希望看到的一切东西。”
    但是路灯待在墙角里,被擦得干干净净,弄得整整齐齐,引起所有的眼睛注意。人们说
它是一件老废料;不过那对老年夫妇倒不在乎,仍然爱这路灯。
    有一天老守夜人的生日到来了。老太太走近这盏灯,温和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今晚要为他把灯点一下!”
    路灯把它的铁盖嘎嘎地响了一下,因为它想:“现在我要为他们亮起来了。”但是它里
面只是加进了油,而没有放蜡烛。路灯点了一整晚,只有现在它才懂得,星星所送给它的礼
物——一切礼物之中最好一件礼物——恐怕只能算是它余生中一件专用的“秘宝”了。这时
它做了一个梦——凡是一个有稀有机能的人,做梦是不太难的。它梦见这对老夫妇都死了,
它自己则被送进一个铁铺里被熔掉了。它惊恐的程度,跟它那天要到市政府去、要被那“3
6位先生”检查时差不多。虽然假如它愿意的话,它有一种能力可以使自己生锈和化为灰
尘,但是它并不这样做。它却走进熔炉里去,被铸成了一架可以插蜡烛的最漂亮的烛台。它
的形状是一个抱着花束的安琪儿;而蜡烛就插在这个花束的中央。这烛台在一张绿色的写字
台上占了一个地位。这房间是非常舒适的;房间里有许多书籍,墙上挂着许多名画。这是一
个诗人的房间。他所想的和写的东西都在它的周围展开。这房间有时变成深郁的森林,有时
变成太阳光照着的、有颧鸟在漫步的草原,有时变成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着的船。
    “我有多么奇妙的机能啊!”老路灯醒来的时候说。“我几乎想要熔化了!不成!只要
这对老夫妇还活着,我决不能这样做!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路灯才爱我。我像他们的一个孩
子。
    他们洗擦我,喂我油吃。我现在情况好得像整个维也纳会议,①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情!”
    从那时候起,它享受着内心的平安,而这个和善的老路灯也应当有这种享受。
    ①这里安徒生说的是一句讽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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