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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 i/ Q% A6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孩甜甜的声音,我以为是盛可以。却不是。她告诉我另一个号码。我拨通了,然后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又知道这回没有搞错,她在解释为什么没有回答我在邮件里提的那些问题,声音有点闷,还带着点不知什么地方的口音,让我觉得她应该稍胖,嘴老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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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照片上的她不是那样的,穿着很前卫,表情冷峻。( {4 Q% p m2 m) X8 B
可是见到她又是另一个样子,回到家后我只记得她穿一件黑色薄纱短袖衬衫,却怎么也想不起她裙子的颜色了。她笑的时候看着特别单纯,很少出声。有人说,她写的生活非常苦难。是的,苦难极了。但在生活中她不像那个能那样写的作家。当然她的小说中一定会有她的影子,比如《水乳》中的左依娜,和她一样对婚姻持悲观态度。左依娜身高1.65米,她也似乎有这么高,这难道是巧合? v1 D% S; i! w3 g2 b W6 L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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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 A7 o( F! s由于《水乳》对当代青年婚姻、爱情生活深刻的描写和在语言上的独树一帜,盛可以获《南方都市报》“2002年度华语传媒最具潜力新人奖”。
! l3 Y# ?. A; R, n- l0 C2002年,在一位浙江作家办的叫“新小说”的网络论坛里,一些文学界的权威人士发现了盛可以,不久,她的短篇小说《Turn on》在《收获》上发表了。接着,在《收获》和《芙蓉》上,她连续发表了三部长篇小说。' ?1 X0 z0 b/ D4 `
在1993年至1999年这段时间里,她只是为一些报刊写写散文、随笔。她没涉猎过大量名著,也不曾潜心钻研过小说的技法。当2002年来临时,她躲到沈阳的一个租来的房子里尝试创作小说,并署上笔名“盛可以”,然后她发现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方式。维特根斯坦说,一个词的意义就是对该词的使用,“盛可以”的意义即在于让这个名字的所有者以小说家的方式存在。5 C0 o# a+ a @( b% s- S9 f5 T
她本名叫“盛慧”,现在身份证和户口本上的她叫“盛可以”。
. N0 \! ?4 } Q- z3 m2002年,文坛多了个小说家盛可以,社会上多了个公民盛可以。4 c1 D; l, \0 d5 t0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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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的出现太突然了,以至于有批评家认为那是个奇迹。奇迹是人们对一些无法解释的事件的看法,但盛可以创造的“奇迹”却合乎逻辑,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因为她写的东西和别的作家的不一样。
+ u% a3 Z# @7 S) w$ M c" F- K/ K+ R' c她的独特之处首先表现在语言上。$ U1 D+ k+ F3 P
“语言是引领读者前行的路,”她说,“我个人觉得,真正的小说阅读,应该是在体验语言的魅力,情节次之。”0 K' x6 h' G% o5 X1 k/ ]1 v
她的叙事语言简短精粹。例如《水乳》开头一句:“太阳,又矮下去了。”“矮”不仅是一个拟人化的词,也说明了作为现代都市的深圳的天空在我们的视野中已不再是个无限的空间,太阳越来越矮,而林立的楼群却依然高耸,黑压压的像云层一样浮着。
7 l+ z+ h$ b3 g) q+ o' v: p S这种经济的表达方式似乎源于她日常用语的习惯。盛可以平时话不多,但往往能切中肯綮。我曾就自己的生活难题请她提出建议,她三言两语便能让我觉得获益良多。; c# m+ D0 H1 f
我们用以构造事态图像的基本语言是日常用语,一个浮夸的人不可能惯用朴素的语言。在这种意义上,世界就意味着我的世界,我的语言的界限就意味着我的世界的界限。这为虚构叙事语言的个性化创造了条件,每个作家自身就是世界的一个界限,甚至于每一部小说都是一个世界。1 f* u! V4 _# G( J- y- L( ?/ q K
正如我用这样一种反省的方式来谈论盛可以,我尽可能消极地使用语言,就是说,我将尽量少用形容词和比喻,而使句子近于命题,因为命题语言能够帮助我揭示盛可以小说的内部属性。* h' K7 d2 [- {3 G% o4 Q* n
但盛可以却必须对语言采取积极的态度,所以她酷爱比喻。
" N( b4 {2 f' @& U18世纪意大利哲学家维科证明人类在开始阶段是通过比喻来表达思想的。比喻保证了我们的语言的生动性,因此成为文学作品的不可或缺的部分。比较经典的例子有:“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2 @7 k: ~: n5 [- F在当代中国作家中,像这样层出不穷地运用比喻的,只有两个:一为莫言,一为盛可以,前者的比喻带有乡土气息,后者则充满都市色彩。; c0 U- F! k) Z
如果《水乳》中左依娜的第一次亮相没有比喻的烘托,我们很难想像这个女人有多大的杀伤力:
; i) q/ _3 W: H8 \. A“剥除身体最后一块布料,女人左依娜一米六五的纤瘦肉体像条鱼在房间里游动。屁股是两个圆球,像两颗花生仁,由于相互的拼挤,挤压成两个膨胀的半圆,并且微微上翘,像乳房一样耸立,饱满的形状呈现出饥饿的欲望。遗憾的是,女人左依娜的乳房偏偏不挺,推土机推过的土地一样平整,只有两颗葡萄般大小的东西,顽强地生长在属于乳房的地盘上,像不经意间,从推土机里遗落的石子。女人左依娜套上睡裙,宽大的睡裙谢幕般猛然垂落,像一张网,罩住了游弋的鱼。鱼游进了深水,睡衣涌起了波浪,很快,就只看见女人左依娜圆润的屁股,在睡衣里面隐约地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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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盛可以没有对小说技法作过专门研究,但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思考过怎么写。就像比喻一样,一切技法都是用可说的东西来与不可说的东西相联系,因为不可说的东西只能呈现,不能界定。当说某个人的乳头像葡萄时,“乳头”和“葡萄”标示的是同一个事物,但并不指谓另一个人的乳头,表达对象的特殊性,正是呈现的任务。呈现是一种活动,而不是一门学问,所以作家们很少会就此写专著。) N; ^& M+ N8 s) r$ g' Z
然而他们有时候会写一点心得,与人分享,争取同调和影响后人。
% W, g4 g4 Q$ Q3 X3 C9 ^1 `3 G盛可以对创作的思考已经在实践中得到了证明,那些思想有理由成为大家的财富。2 a- s" H, @4 O9 z: W' m
“我在创作长篇小说《水乳》时,”她在《让语言站起来》中写道,“写了七八万字后,写不动了,首先是我感觉激情不饱满,语言软了下来,脑海里没有想像,没有比喻,也就没有了语言方向,如果小说仅仅是客观描述,语言便会变得无趣与枯燥;其次是感觉神经紧崩的状态很累,支撑不住。于是有位朋友对我说,‘写到这个字数,余下的,更需要的就是毅力,不要写得太急,适当调节一下’。我歇了一阵,直到感觉重新回来。”
1 c* k1 v# [! G( @7 t在这篇文章中,她引用了韩愈《答李翊书》中那个著名的观点:“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由此她得出:“小说里的‘气’,应是一种硬朗的、明朗的、准确的、精力充沛的气质,只有不漏‘气’,这只语言的轮胎才会圆润,丰盈,并且弹性十足,因而更富有质感、动感与力量。”( l7 \. Y8 M7 X! q$ H; \- D
然而,写长篇小说要做到始终不漏“气”相当困难,阿根廷作家萨瓦托和博尔赫斯在一次谈话中指出,“长篇小说必需、必需交替使用诗意和平庸,就如同一尊塑像安放在广场上那样,为了让它显得突出,就要求周围的地方简单、平淡。”因此,高明的小说家虽然不能在漫长的创作进程中一直保持浩然之“气”,但他能让读者难以觉察“气”何时减弱了甚至于有点漏。) Z: {+ b; U5 ~" L' ]' v( v
长篇小说从来都允许缺陷的存在,但小说家又总是追求完美。' |" f4 F/ D- Q" G% G
完美主义者往往是孤独的,而孤独者恰恰最适合写长篇小说。: n# g, j- _8 [/ A- x! k
“贫穷的本地人,不幸的孩子们,
( a: c, T) E F7 C7 c语言的快乐是我们的领主。“
% A: s2 h/ G: a* ~# u0 ?3 `8 [这是说,虚构能为孤独的人们提供慰藉。! g' J/ G2 O, @
诗的作者我不记得是谁了,一定也是个将自己的灵魂囚禁于语言世界的人。& V) {% N( T; _0 G5 s/ A% K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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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i) p/ ^/ ]* e. [长篇小说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旅程。一开始,是作者一个人的旅程,他(她)或许已知道结果,但并不知道中间的所有可能的事态。可是他(她)必须知道。没有人能够帮助他(她)。他(她)只有自己探寻,直到走到尽头。
, ^$ M/ E4 c! [. `! @“写长篇的确很辛苦。”盛可以说,“思路不顺时,若强行往下写,就会头晕,想呕吐。这个时候,除了打电话从朋友那儿找些温暖和勇气以外,就是找一本最想读的书,或者进聊天室,隐姓埋名瞎聊一气。心里面始终知道,这种写作过程中遇到的障碍是正常的,而且是暂时的,它终究将被我攻克,跨越,然后继续前进。”! y" x4 R& Q+ V" w# h' V2 [
没有作家能避免写作中“卡壳”的情况。当马尔克斯遇到这样的难题时,他就用改锥修理家里的门所和插座,给门刷上油漆。有一回他怎么也写不好某个城市的闷热的气候,于是举家前往加勒比,在那里呆了一年,什么事也没干。等他回去写《家长的没落》里的巴塞罗那的时候,他栽了几种植物,让它们飘出阵阵芳香,这样他才找到了描写酷热天气的方法。
: U3 r H4 A: ?6 c/ ^# E有时候,事态不会像作家最初设想的那样发展。盛可以对我说,“在创作过程中,会有些意想不到的变化,有时连创作主题方向都会改变。” \) @- [1 f# P* W! x. _" ~
探究虚构事件的意义,正是虚构的意义所在。
: ?, _: n+ a8 r虚构首先是将事件向作者呈现,然后向读者呈现。7 u8 m& m3 x( ^1 _- j. C
读者可以选择阅读方式:看和读。看是速度较快的读,读是仔仔细细的看。就像坐特快和普通列车,选择前者领略的风景少些,选择后者则能慢慢赏味。0 ~4 C& H1 S, Q) U h- D
但不管怎样,读者是快乐的旅客。& | n3 j1 w) Z2 @* i+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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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每个作家都宣称自己是孤独的。不过并非每个作家都以孤独为小说主题。
* B8 [( S' t/ ~2 y* {( H" F孤独与孤单不同。孤独是一种生存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人的心灵与外界失去了联系,因此它独立于时空之外。孤单仅仅是人在某一段时间内与外界的联系中断了。
$ ~" Z, c; g5 s9 V5 k/ H表现孤独的代表诗篇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8 O' s3 v( ]0 h; x( d, S) y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 Q" |1 `$ X" G1 O* Z( P5 E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I. L, @- J* ]* _' p( S
诗人之所以哭泣,是由于体验到被抛入不受时空限制的世界里的那种无助的况味。
4 S6 s! [" x! D/ U7 A) V7 y! r孤独使人倾听自己心灵的声音,语词在倾听时便显得格外重要。在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情况下,把自己交给语言,看来是惟一的释怀的办法。
' T( P! ?9 u3 Q这就是盛可以为什么写小说的原因。& ]" [* O6 O2 \8 R. c% [; x, ~0 Z
盛可以体尝过很多苦痛,因为她善良、天真,即使明知会受到伤害,也不愿违背自己的本性,结果苦痛便来临了,她听见自己的心从呻吟到叫喊……
# Q" F& f& g6 i6 ]+ H她笔下的人物多是颓废的,不相信爱情的。: m2 I- d1 s" ?3 z# @; Z3 H0 {
但她在给我发的短信中却说想做柳如是、董小宛那样的女人。她们都曾沦落风尘,谙尽世味;又都找到了自己的青衫知交,最后,柳如是因钱谦益病殁而自杀,董小宛为服侍侯方域而累死,可她们的生命终止了,爱却永存。( M) s8 d2 n4 x \; m3 d2 o* e
“生活的本质就是残酷的,之所有会有美丽与温情的东西,那是因为有爱在抗争。”盛可以说。+ G! ] \3 H. e7 n
一个复杂的盛可以。
# T, J, p3 a G* s! k ~; E; u因此也注定是孤独的盛可以。
1 A8 y B6 b9 p% d8 f0 d因此有《火宅》的诞生。! x; H2 ?6 k5 ?
这部小说据她说体现的是“人与世俱来的孤独”:
0 }, l$ ]0 _5 f“体弱多病的球球,因其父弃其母,其母生下她之后失踪了,她被一个指望她长大后能当劳动力的农村女人捡回家,永失母爱。16岁时,球球到边镇上当服务员,与其疯癫的母亲相逢不相识,却‘无话不谈’;又因为不可逾越的城乡差别,几次被爱情中伤,并且因流产永失生育能力,大年初一那天,在亲生母亲的尸体边,悲痛吐血而死。”
" `9 P- ^. e2 t& `小说的题目最初定为《火宅》,后来易作《边镇》,最后又改回来。“火宅”是佛教的法华七喻之一,比喻充满烦恼和痛苦的世界。
, {6 r4 y- H( F. g9 h: W烦恼和痛苦的根源是什么?孤独。: r% O8 R' {3 b; A
孤独的根源是什么?缺少爱。
- y. B7 J, H$ Q; S5 Z1 i4 U哲学家认为,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因而只有爱才能克服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但多数人并不能体认到这一点,从根源上体认需要敏锐的感知力、大智慧和慈悲心。' V: \$ `3 t, n( d- M/ m P
有些人能够体认,却止于体认。有些人则说出来。小说无疑是一种“说”。8 e& v$ l; F/ s+ r8 f# }) ^
“说”意味着邀请别人进入说之中,只有那样,受邀请者才能与孤独相遇。& N1 U, _1 S" q |; k+ o$ @1 q& e* |
读《火宅》,我们遇到的盛可以,不是那个高个儿、披着长发的女孩,而是一个茕茕独立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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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U* l7 e, v1 s0 D( O3 e那天深夜,与我在杭州环城西路上的一家宾馆里聊天的作家确实叫“盛可以”,但在我看来,“盛可以”代表着一种语言,或者说,那种语言是她的家,离开了它,盛可以就不是盛可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