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的晚上一家人吃完晚饭,各就各位。湄湄难得不用写作业,钢琴也在吃饭前练过了,心情舒畅地霸着电视尽情地调台,水唯清在女儿的霸权主义下不得不举手投降,想看新闻不成,就拿了份报纸躺在沙发上继续研究思考国内外大事,夏履平闲不住,给湄湄洗好水果,为水唯清泡好茶,接着忙进忙出地替水唯清收拾回武汉的东西。他初五才回来,内衣内裤都要带够,袜子全部换新的,过年穿新袜子吉利,衬衫全部熨烫过才整齐地折叠好放进旅行箱,省得让婆婆笑话。
8 |: A/ q3 p; Y% L* L( M' i& W3 I2 `忙完了她让湄湄上床,湄湄以过年可以晚睡晚起反对,夏履平想到孩子平时也够紧张的,也就由她了,嘱咐她不要超过十二点,又催促水唯清去洗漱,水唯清放下报纸进了卫生间,夏履平刚吃完一个苹果,他已经出来了。& t" h4 N; R f* `7 @4 z/ u$ r) n# V9 j
夏履平躬身刷牙的时候,感到有些腰酸背痛,女人一过四十这身体状态就跟翻过一道最高的山梁似的,一路连滚带爬地就朝下坡冲了,什么都挡不住。她自觉潜伏的脂肪开始肆无忌惮地扩张领土,腰身变粗,臀围如南瓜一样扁圆,据钱玲分析这是长期坐办公室的恶劣后果,为了纠正这个恶果,她已经去苦练瑜伽了,有时跑她办公室来见没别人就显摆她将身体折过叠过去的新本领,还说瑜伽练好了不仅永葆青春,还能翻新床上运动的质量。她象挖掘出什么重大发现似地说,“印度人发明的瑜伽,你想想,那印度神庙房顶上上都是大摇大摆男欢女爱的塑像,动作都跟高难度瑜伽动作似的。”夏履平一笑置之,她没那时间和耐性,瑜伽再神也跟她无关,床上运动做得再更上一层楼又怎样?她真不明白钱玲乐呵什么,听说她儿子期末考试考得一塌糊涂。也许再过几年,加入小区广场那群随着音乐伸胳膊伸腿的队伍舒展筋骨还差不多。+ z7 w- T1 t* j9 x) w* r
动作,一说动作,她想起十一跟水唯清回武汉住酒店的情景了,用她自己的话就是:水唯清学坏了。他竟然用嘴亲吻她的下体,她除了替他觉得不值不卫生,没别的感觉。可她绝对忍受不了他让她也为他如法炮制,他还美其名曰“吹箫”,天,真恶心死了。一定是看A片看的,如果不是水唯清非要她看,她才不会看,可看了真后悔,有些镜头让夏履平作呕。她不明白水唯清怎会喜欢那样的片子,只能说他受了社会不良风气的影响。反正她强行从他的电脑里全部给他删除了。4 I, V) `) M0 a g
夏履平进了卧室,见水唯清靠在床头看书,“又看什么书呢?”她歪头看封面,“《心理测量与评估》,要该行做算命先生啊?”
: G4 U3 G! ^5 E2 ?' ^/ B水唯清眼睛未离开书本,“嗯,第一步先做自己的算命先生。”2 |. V9 ^/ ?$ K
“我先睡了。”夏履平关掉自己这边的床头灯。
, Z* e! j* T) Q6 Q* [1 G1 x/ c朦胧中,她听到水唯清手机响,她困得连眼皮都睁不开,那声手机铃也微弱地擦过她睡眠的铜墙铁壁,毫无痕迹地跌落。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夏履平无波无澜的睡眠里忽然拦腰插进一个突兀的景象:她尿急,却到处找不着厕所,找着了也脏得让人下不去脚,要不就是她上了厕所却有人在外边看着,她不好意思方便,一着急她就醒了。起身的时候很后悔睡前喝了水唯清剩下的半杯茶。因为睡觉的时候一有尿意,她准保做这样大同小异的梦,也保准睁开眼后都记得清清楚楚,让她坐在马桶上还觉得不舒服。8 W" q# _: n R. W4 S& P
回到卧室,她看到水唯清的半个被子耷拉到了地下,捡起来给他重新盖好,却被他枕边露出头的手机一闪闪的红光吸引,有短信,谁半夜还给他发短信啊。她好奇地拿起手机,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是半夜两点。短信只有很简单的一行字:收工了,夜很凉,阑珊的灯火里浮现出你的脸。晚安,好梦!
$ ^/ ~1 o/ [1 z$ \; f W夏履平有些发呆,目光在字里行间逡巡了好几遍,睡意才象雾一般消散,头脑一汪清水似的倒映出这行字,然后是每个字后面拖拉出来的长长的黑黑的暗影,就象一个人迎着路灯光走时的样子。暗影的巨大超过了人体本身。
0 O& ]# F$ k: }她不是个感性的人,从不伤春悲秋,从小她就有自己一套解决不愉快的方法,把它抛在脑后,小时候无论是跟男孩子打架打输了,还是爬墙头摔得头破血流,她都不找父母哭诉,父母工作忙,回家更忙,但忙的中心从来不是她。她这个老二就象在姐姐和弟弟之间的夹缝里硬长出来的野草,给自己找地落脚后,也为自己找到一小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这回她抛不动了。也许年龄越大,力气越小。
( y! E7 b+ x2 t1 g) K$ U! |她放下水唯清的手机,躺回原来的位置。这几个月,水唯清对床上运动似乎不象以前那么热衷了,夏履平也没在意,反正她每天都是倒头就睡,无暇顾念其他。原来她是有了外遇。她的心象是被外遇这两个字给划开了一道大口子,汩汩地流血,疼痛,疼得让她的两滴眼泪慢慢溢出眼眶,渗进发丛里。
3 e% m) D- f8 H与水唯清相爱的时光电影般在眼前放映,那影像依然鲜活,没有褪色,没有断片,甚至没有时光的划痕。她至今说不出她爱他什么,也许她爱的是他对她的锲而不舍,无论何时都把她放在第一位。自从他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的大事小情就有人包办了,尽管她自己做那些事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她还是感到快乐,也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和幸福。
1 ?" r1 g, J! ?7 Z2 `% q2 w回忆象绷带,让她流血的心勉强被包扎上了。这时她觉得一直对她迁就爱护的丈夫不会做出背叛她的事,也许这个短信发错了,即使发送对象确实是水唯清,也可能是一些流行的段子,很多闲极无聊的人就爱发这些玩意,没任何特殊意思。她犹豫地再次起身,拿过水唯清的手机,出了卧室,先将这个短信发到自己的手机上,然后把发信人的电话号码抄到一张纸上。
0 ?; r- U2 y" H% K0 ^1 g$ Z [, ^; l水唯清是年三十的上午走的,夏履平应母亲的要求,早早就到了母亲家帮着准备晚餐并把饺子包出来冻好,这样等吃完年夜饭,父母和弟弟一家就可以毫不耽误时间地看春节联欢晚会了。夏履平总是稍微提前一点回家,好让湄湄可以看得连贯。她弟弟会送他回家,自从水唯清买了车后,他总是趁水唯清春节探亲之际借去,过过开车瘾。
8 C) @" G8 G" y x8 H8 l _, M湄湄在客厅看电视,不时独自笑得嘻嘻哈哈的,往年这时候夏履平都陪着她看,尽管有时看着看着就歪在一遍睡着了,可现在她实在没心情,刚才勉强坐了一会,电视里那些欢笑仿佛都是蒺藜,扎在她身上,她告诉湄湄自己累了,就进房躺下了。她生平第一次失眠。失眠的时候,思绪象一阵忽东忽西的风,吹得过去和现在都没了界限,她的心就在风口里滴溜溜地转,跟冰面上的陀螺似的,停都停不住。可那句短信一点没被无主的风吹散,它象电线杆子似地立在风里,传送着强大的电波,让她的眼睛一会闭上,一会张开,闭上张开后,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
+ q" l, y' @3 {' E% p w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会流的眼泪除婴儿时期不算,好像比她自懂事以来流得都多,她们家因为无人失眠,从来都没有安眠药这东西,她就是想强制睡眠都没门。在父母家的时候怎么没想起要点安眠药呢,母亲长期失眠,那是她常备药。可那时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失眠啊,实际上,那时她的脑子没这么乱,也不能说不乱,是乱得麻木。
: n3 E0 V" Q* d% o她听到了春节联欢晚会最后那首雷打不动的压轴歌《难忘今宵》。难忘就是人一大痛苦的根源,记忆就象召之即来,挥之不去的癞皮狗,总爱趁机反咬一口。3 h0 m! c$ S( y
她听到湄湄边哼歌边刷牙洗脸的声音,然后客厅灯光在房门口印下的一线光亮消失。外面还稀稀拉拉地响着爆竹的劈啪声,但到底不比午夜的时候那么猛烈密集,有些心不在焉的有一搭无一搭。渐渐连这样的声音都沉寂了,夏履平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从压在枕上的一边耳朵里传来,仿佛耳鼓真的变成了一面鼓,而心跳就是鼓槌,一下下不厌其烦地敲个没完。她翻了个身。
5 Z: y' y* M2 a: U" s3 k7 p黑暗中,房间里的家具模糊一片,但夏履平不用看也知道它们的形状,这些家具都是她和水唯清一起去挑选的。当然她对这些都没什么审美标准,乐得听水唯清的。这个房子里那一样东西不是他们一起去买的,两人共同的东西太多了,尤其是共同的记忆太多了,何况还有与他们血肉相连的湄湄,她不相信水唯清会放弃这些重起炉灶,与另外一个人再重新去建立这一切。她起床找感冒药,药里有催眠成分。她终于睡着了。无梦。* [3 Z& K! Q: [2 q" ?( a
初二回完母亲家,夏履平领着湄湄去逛街,夏履平给水唯清买了一件减价鄂尔多斯牌羊绒衫,给湄湄买了新羽绒服和雪地靴。然后母女俩逛了会书店,湄湄买了一大堆杂志小说,夏履平想找有关电气工程方面的书籍,没找到。2 l2 Z8 |0 O- \3 C1 W) _& p& |. i
回家给湄湄和自己煮了点饺子,吃的时候她给自己放了很多陈醋,碟子里剩下的醋她也一口喝了去,鼻尖上瞬即冒出毛绒绒的汗。然后她定下心神,这几天反复在心中转悠的一个念头象块大石头似的咚地一声落了地。
( |3 H4 j" c$ {她选择了在卫生间挂电话,这可以避开湄湄。她心跳很激烈,拨号的时候不得不将手多次按在心口处。听筒里面传来一首节奏快捷的歌,这歌就象刚才喝下去的醋,让她觉得胃里闹得慌。
# ?& G$ @* s- d+ K+ F' M1 f整首歌重复了两遍,一个懒洋洋的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才响起,这声音让她想起小时候邻居养的猫,铮亮的玻璃球似的眼睛,皮毛舔得亮亮的,蹲在墙角打盹,一见人多看它两眼,就蹭过来喵呜。
' E. f9 Q" O6 V8 R她准备好的话在这猫一样的声音里忽然都忘了,好像接她电话的不是人,而是猫,而她是不会猫语的,所以就干张着嘴,不知说什么。+ ~# m8 D. u5 ~ k( ^
猫一样的声音不耐烦了,“谁啊,说话呀,不说我撂了。”
- z! I! T8 I3 W5 z% M) |8 T- B% a她急忙咽了口唾液,让干燥的喉咙顺畅一点,“我——我是——水唯清的妻子。”到底免不了心虚,她埋怨自己。一些大的场合基本都见过,讲课也从未怯场,怎么跟一个小丫头说话就气短了呢。她一理直气壮之人,即使挂错了,一声道歉也就完了,怕什么呢。她准备好了说对不起。
3 _ p l s6 M/ i3 t4 ~听筒里面静默了片刻,声音再响起的时候多了警惕,“哦,你好!”: `1 D- T9 f3 {6 e( o- r5 E
她的心咯噔一声,血液象浸到热水里的水银柱一样泵到头顶,脸立即腾地一下红了,手脚发凉。她没打错电话,她认识水唯清,她就是水唯清的情人。她无力地靠在卫生间洗手台上。
2 C# Y2 e# f. v0 \“找我有事吗?”
! j. Q4 \: p N, e3 m3 @ z夏履平狠狠掐了大腿一下,血液好像顺着腿上的疼痛流泻出去,脸上的红色褪尽,“对,找你有事。”她的声音坚定起来,“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谈。”
5 Q$ |+ E3 j5 c7 U: a“什么时候?”& R& {6 w, N2 g: g7 L( Z: o2 i! s
“如果现在可以,就现在。如果不行,你定时间。”# R2 Z* e+ a, i' ?! c4 C
“现在?”对方拉长声音里有一丝迟疑,但很快说,“也好啊。”
2 r" o7 o: O7 C* Z) C“太原街星巴克见可以吗?”. Q6 i7 n8 @8 h* _
“可以。”
5 v& U! j9 m( N. w$ Y. A夏履平连再见都没说就放了电话。镜子里是一张惨白的脸,镜片后是一双因近视而有些微凸的惶恐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