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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 j3 Y$ |% y9 g1 Z这时窗外雪花飘飘,几点红梅在白色世界中更为鲜艳夺目。张敞攥着画笔,仔细地端详着筑月的脸蛋,忽然觉得难以下手。他说,筑月,你脸色靓丽,就像那窗外缀满雪花的新梅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描摹。筑月笑着说,夫君,你爱怎么画就怎么画吧。张敞于是又端详了一会筑月的脸庞,心里一阵骚乱。他突然间轻轻地叹息一声,又把画笔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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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b& t! U8 U! z! i是筑月右边眉沿上的那个痂疤触及了他的心思。他记得十多年前,当筑月嫁给他时,洞房花烛之下,他曾经轻轻摩挲着她的那个紫色的痂疤,开玩笑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筑月忽然间就生气了。后来筑月终于告诉了他那个痂疤的来由,他摆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样子,并且吟诵了《诗经》中“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的诗句,逗弄了她一番。他们俩每次发生不愉快的时候,都是张敞鼓弄口舌,逗得筑月破涕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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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张敞想到,他要用画笔涂抹去筑月眉间的痂疤,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他能抹平杨恽残留在筑月心里的情愫吗?即便这只是一种假设?!3 H5 ^+ P# R9 h, G: R9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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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执着筑月的手说,夫人,我们不如先到外面看看梅花吧。筑月正在等着张敞给她描摹眉目,忽然又见他改变了主意,心里略有不快。张敞给筑月披上了一件紫色的袍子。筑月说,夫君,这袍子是咱们结婚的时候你送给我的吧。张敞笑了说,正是,那时我还是函谷关校尉,家境清寒,这袍子便是杨恽从塞外马帮那里以千金购得,赠送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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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w/ m% p4 k) g筑月于是笑着跟张敞一起来到了院子里。张敞采撷下一枝带雪的梅花,呵了一口气,吹掉梅朵上的雪花。他看了一会,突然灵机一动,笑着说,筑月,我要把这含雪的梅花,刻在你的眉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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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 n$ b7 R" ^* Q3 F5 C筑月听了,乍然一惊。她意识到今天张敞的雅趣,已经趋近指向她的那个令人生厌的痂疤了。忽然,她猜测到今天要来的所谓贵客,会不会就是在她的眉间抹上这点痂疤的杨恽呢?但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想杨恽并不是头回上他们家来,张敞完全没有必要在自己的绿头巾上再嵌上一颗耀眼的红宝石。于是她脸上不动声色,笑着说,只要夫君看着顺眼,那么便让这梅花在妾身脸上开放吧!& Q- \* e* N% e* X
/ C, \, S8 z4 a: p9 L当筑月重新坐到梳妆台的时候,张敞的构想已经非常完整了,他要在筑月的眉心附近,勾勒出一朵新绽的红梅。具体的设想是这样的:筑月右眉边的痂疤,设定为梅花的右瓣,然后再在上下左中各描上类似的花瓣,那么筑月的眉头,就像绽开了一朵鲜活的梅花了。张敞觉得自己的构想大为精妙。) J- q9 d: W. h, X9 d& W" K2 C
W9 S0 ~) ~: z. S2 j# o w, ?而点缀梅花瓣的颜色料,他临时决定采用的是家藏的一盒燕支(即胭脂),那是从凉州焉支山下出产的一种名叫“红蓝”的植物中提炼出来的色料。那地方就是匈奴歌谣中唱的“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河西走廊一带。这盒燕支是数年前西域楼兰的一位王子东来长安朝贡时,献给皇帝刘询的礼品。那天张敞正好随侍在朝,刘询一时心血来潮,就将这贡物赏赐给了他。本来前天他打算要给筑月画眉时,还没有考虑到要在她的眉心处勾勒出一朵鲜艳的梅花,现在突然来了灵感,他马上就想到了这盒燕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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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让侍女焉奴去把燕支盒给找出来。焉奴正犹豫着,筑月却笑着说道,夫君,还是我自己去拿吧,焉奴她不知道燕支放在哪里,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调配。7 h4 u& x# A# A; \* O
; c! g* z) x% f# j0 B% C筑月来到卧房,脸上有些潮红了。她心里清楚,那盒燕支已经不可能找到了,因为前年中元的时候,她的妹妹髻烟到他们家里来拜望她,她一时没有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于是就把御赐的那盒燕支送给了髻烟。髻烟就是杨恽的妻子,她跟筑月虽然是同父异母所出,不过长相跟筑月还是十分的相像,只是筑月比她略微显得丰腴了一些。当时筑月送她那盒燕支时,潜意识里实际上也暗含着让杨恽在欣赏髻烟眉目的同时,或许会联想到她的妆容。她就是为自己的虚荣心而羞赧的。# Z$ C5 i; u5 ]! j3 u* X3 @# m
1 C' @" ]- Q4 r! x' O2 f此时,她从妆奁中拿出一盒普通的燕支,那是由蜀葵花制成的,色泽偏淡,其鲜红浓艳的程度,明显地不如焉支山出产的“红蓝”品牌的货色。于是她将这盒蜀葵燕支倒入一个墨绿的玉盏中,然后左手中指放到唇间,猛地用劲一咬,一股鲜血便从指尖处冒了出来。她挤捏着中指,让涓涓鲜血无声地滴入玉盏中。最后她把燕支仔细调了一下,然后那鲜艳的色泽,竟然便跟那盒御赐的“红蓝”一样了。筑月凝神看了一会,自己都有点吃惊,她想,祁连山的燕支,或许便是女人的精魂化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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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恽是在过了午时之后来到张敞府上的。他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贴身侍者,捧了一个礼盒。这不太符合他平时的做派。就在几天前,杨恽的职位还是诸吏光禄勋,位列朝中九卿,是当今皇上刘询的亲近臣僚,哪次出门不是前呼后拥的,极尽奢华之铺张的?他的每次出行,除了上朝之外,几乎没有不引起街衢之间轰动的,而他所要的也就是这种效果。在他看来,做个耿介正直的好官,未必就要过着清苦的日子,这是他跟张敞在为官上的最重要的区别,可谓是泾渭分明,尽管他们两人并没有因此冲淡了知交关系。况且他的奢靡的铺张,其实都是由他在华阴老家富庶广袤的田产物业支撑着的。# v- J2 I6 B X" z% {+ Q9 ~
: {3 `- z: j% u" V+ l/ [# R# g$ J然而,在他被圣上废为“庶人”之后,就这么两天下来,他的身份便骤然由位极人臣的九卿,一落千丈而降为一介平民了。在长安城里,已经没有人买他的账了,世态炎凉,便是如此。在他阔步进出朝中的这些年里,那些平步青云的五陵年少,早就看着他不顺眼了,他们恨不得找个机会将他威风凛凛的的势力,连根拔擢。因此,这次杨恽之所以仅仅会因为几句看似无关紧要的指摘朝政的谶言,惹得身家破败,其实就是长安城中的新贵富豪们对他蓄谋已久的颠覆,虽然从表面上看,向皇帝刘询进谗言的,只是刘询的故交太仆戴长乐。杨恽自然深明其中的关节,太仆是掌理皇帝的舆马和马政的御前侍从官,是皇上面前的第一言行官,跟他一样位列九卿。戴长乐同时也是联系新兴权贵与皇帝接触的枢纽,因此他背后的人脉可想而知。" r4 \4 ?1 y$ X% k. d8 o% Y1 I
0 ] F+ ^, e2 y4 @/ [如果照着杨恽不屈不挠的脾性,今天他上张敞府上来辞别,必定是要摆出显赫驾势的车仗,大摇大摆地在长安城里大事排场的。但是这样的话,他只能给张敞家门添麻烦。张敞素以君子自居,实际上在当今满朝权贵之中,也只有张敞配得上君子的称号。虽然杨恽对“君子”这种规范化的为人楷模的本质颇有腹诽,但是对能够做到细雨无声的君子,他还是很钦佩的。这正是他跟张敞生活志趣迥异,然而却能够成为知交的人格根据。更何况,他今天还得跟他的大姨子、他妻子髻烟的姐姐,曾经和他一起演绎过一段梅雪情事的筑月,做最后的辞行。因此任何将因为自己的意气行事而引发的不愉快,都在他的慎重考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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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美艳如花的妻子髻烟,是在去年冬至的时候,患急性肺炎去世的。在患病之前,她曾经不时痴痴地端详着她的姐姐筑月送给她的那盒御赐的燕支,痴痴地琢磨着,好像那不是一盒化妆品,而是精于卜筮的女巫手中的一块千年的龟壳似的。忽然有一次,她禁不住那艳红的诱惑,从盒子里抠起一点燕支,和着热水吞服下去。然后她就像是上了瘾一样,每天都要服食一点燕支,没想到不到一旬,她便全身滚烫,脸色潮红得就像燕支本身一般了。到杨恽请了宫中最有名的郦太医给她看病开药时,已经无济于事。她终于还是像一朵梅花,随风而去了。髻烟闭眼前,流着泪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说,夫君,请你代我告诉我姐一句话,她当初的选择是错的,她不该放弃你,可是阴阳差错,我却替她享受了这么多年的福气,可笑我当初出嫁的时候,还寻死觅活的。这都是报应,我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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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f% r! a8 I& @杨恽听了这话,禁不住泪如雨下。本来他在得到刘询的宣判时,是想悄悄地离开长安的,但是,为了一抔黄土下的髻烟,他还想最后再见上筑月一面,另外要问她一句让他刻骨铭心的话,这句话已经在他心里梗了两个多月了,就像淤积的血块,不吐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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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V) s/ ^: y+ q; A% _3 L5 w现在他来了。张府的门楣他不陌生,除了多次的身临其境,他有时候还在梦中来到过这里,当然,那是因了怀念筑月的缘故。今天他在走进这座府门的时候,步伐显得有些沉重,因为他明白,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造访这里了。一切情缘,都将在今天揭晓。 9 |4 N+ [4 K' 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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