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血　第一章　白露　1

无墨 · 发表于 2009-4-30 02:00:41

红板桥头，锦衣仓北，金陵从古皇州。记离宫墙外，年少曾游。忽听九重仙乐，东风细细度龙楼。依稀认，宁王玉笛，贺老箜篌。　悠悠，南朝风景，看几遍桃红，白了人头。算刘郎易老，嬴女难留。三十六宫何在？斜阳外、隐隐离愁。伤心极，后湖菱蔓，一片渔舟。

　　　　　　　　　　　　　　　　　　　——陈维崧《凤凰台上忆吹箫8226;秣陵怀古》　　　　　

　　　　　　　　　第一章　白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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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精心筹办的“明泉茶楼”，在八月初五那一天，终于在板桥边上，临近“望春楼”酒家的河边，大吹大擂地开张了。茶楼分上下两层，共有大小桌子五十来张，明敞鲜亮。茶楼大门上的匾额是左都御史刘宗周题的。他本来不想下笔的，最后经不住周修流的软磨硬泡，终于在茶楼开张的前一天，才落手写下了苍硬遒劲的这四个字。茶楼上下的四壁上，张挂着当朝名人们的字画，包括史可法，钱谦益，东阁大学士王铎，“皖派”代表画家程遂的墨宝，还有马士英，曹溶，杨龙友等人的书画，古雅气派，一时占尽风流。

史可法两个月前启程去江北督师时，在燕子矶畔的“江风酒楼”题的“思茶”两字，骨格瘦硬挺拔，别有风味，周修流把它挂在了楼下正厅里最显眼的地方，旁边衬着由王铎书写的一对七尺来高的挂轴联，用楠木刻就。那联题写的是唐代元稹写茶的诗：

“夜后邀陪明月，
　晨前命对朝霞。”

周修流跟刘思任商量之后，共发出了四十多张请柬，邀请南京城中相识的名流，在这一天到新茶楼来一聚。请柬上写的比较俏皮：“略备菲酌，敬请光临！”想想看，茶楼开张，却是备下了好酒。不过，在茶楼上请人吃酒，如今说起来其实也不算新鲜事。文人们心知肚明，吃酒和品茶，就像逛青楼和娶亲一样，一俗一雅，妙趣难与君说。

茶楼上下，一共摆了十几桌酒席。来主厨的，就是不远处的“望春楼”的大厨陈师傅。他带了三把锋利的菜刀，四个帮厨，一大早就过来忙上了。他知道，今天的菜色做好了，也正是他在南京城里打响名头的时候。因为今天来的客人中，多是南京的有些头面的人物，是他们餐饮业的衣食父母。

那一天一早，周发就在在茶楼上下风风火火，吆三喝四的，带了几个小二忙得不亦乐乎，好不兴头。刘思任进来的时候，看到周修流正在中堂边上板着脸教训周发。周发垂着手，低着头，满脸的委屈。周修流歪着脸说：“你看你这奴才，像个掌柜的样子吗？真是白穿了这身好行头。你以为今天这里是咱们周家庄闹中秋啊？一副没出息的样子。你得拿出点派头样来知道吗？老躬着身子屁颠屁颠的忙乎什么？你知道今天来的都是谁吗？别让人家小瞧了咱，一副奴才相。你如今往这里一站，就是这个茶楼里管事的了，在唐朝宋朝人家得管你叫待诏，别老当自己还是个下人，茶博士，伺候人家的。点头哈腰的算什么？礼数也该有个礼数的样子。你你你把腰杆子给我挺直了，笑的时候别把那两个大牙给豁出来。”

刘思任在一边听了，忍不住暗笑。周修流今天的穿着上下一新，头上是竹色缎巾，身上是白色道袍，玉色绦带，雄姿临风，英气勃勃。刘思任看了，心下里暗暗感慨，觉得跟周修流相比，自己不觉得老都不行了。

这天在茶楼里主持做东道的，还有郑森，曹溶和柳如是等人。郑森此时已经考进了刚开拔不久的国子监太学，曹溶先是回了一趟老家秀水，与家里人核计安排好了秋后迎娶周菊的事体，然后终于是耐不住寂寞，又到南京来了。

未牌之后，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

最先到的是柳如是，她是坐着一乘软轿来了。柳如是则是自告奋勇，来帮周修流主持酒宴的。此时的钱谦益已经被委任为新朝的礼部尚书，终于遂了被压抑了十来年的心愿，重返仕途。他也想让柳如是到这里来，出面交纳一些名流。他深信，在这种场合，一个柳如是抵得上他两个钱谦益。

柳如是下了轿，楼外围观的人群中有人认出了她，马上起哄着朝她涌了过来。柳如是忙走进茶楼。众人只觉得清风扑面，楼里一下子就焕然生辉了。周修流上去拉住她的手，笑着说：“如是姐，你看我这这地方摆设还行吧？”

柳如是在楼厅里兜了一圈，笑着说：“流儿，你这是请人家来喝茶呢，还是让人家来附庸风雅，品玩字画呢？你知道吗，在这秦淮河畔走动的人，其实都是图个热闹，身上带不来多少钱的。别到时候搞得连本钱都扳不回来。我呢也好热闹，到时候我会常来这里泡着的，有什么好茶，你得给我备着。”

刘思任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柳先生这话，算是点中要害了。我记得南京城里的第一家茶馆，是万历四十一年，一个四川新都的客商开在钞库街那边的。那时城里还没有茶馆，茶楼，大家图新奇，一时门庭若市。后来城里跟着又有了几家茶楼。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万历四十六年开张的一家茶社，是由鸡鸣寺的僧人雪江大师开的，位于栅口，茶楼名叫‘五柳居’。我少年时游学南京，经常在那里出入，也是在那里结识了雪江大师。那时的茶楼都很简陋，哪有眼下这么豪奢，倒不像是来品茶了。”

周修流笑着说：“如是姐以后要来光顾，不用愁好茶，你只要往这茶楼里一坐，客人还不挤破了门头？！”

柳如是笑着说：“你看你流儿，来南京没几个月，也学会油嘴滑舌了。看来做生意的确是不用调教的。”

众人都笑了。刘思任笑着说：“柳先生，上次在你们‘牧园’，咱们约好了什么时候找个机会斗酒，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不过不是在今天。”柳如是笑着说：“我说过了，是在国事初定的时候。”

刘思任点点头说：“好。冲你这句话，到时候我就先敬你三碗！”

柳如是忽然记起什么，他问周修流今天请了说书的柳麻子没有：“在茶楼这种场合，倘若有个说的唱的，生意一定会好许多的。”

周修流笑着说：“还是姐姐考虑的周到。他今天晚上要来说一段三国的。”

柳如是问说：“哪一段呢？”

周修流说：“说的是火烧赤壁吧。”

郑森笑着说：“这一段子好！当年周郎大破曹军兵马，灰飞烟灭，只可惜没有趁机收复中原。”

柳如是似乎是顾自吟哦着说：“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啊。”一句话，说的众人心里都起了阴云。

柳如是把周修流拉到一边，悄然问他：“流儿，上次你带着浈姑娘来到‘牧园’的时候，我跟你说的那句悄悄话你还记得吗？”

周修流脸色一下子就阴郁了下来。他店了点头。那时柳如是跟他说的是：浈娘这个女子，只可为友，不可为妻妾。当时他有些吃惊，暗地里也有些不高兴。不过想到后来浈娘的变故，此刻他倒有些迷惘了，不知道这话是对还是错。因此柳如是又提起这话，他的眼圈竟然一红。柳如是微笑着拉起他的手说：“我已经听说浈娘去了 ‘石巢园’阮家班的事了，有的人你一辈子都得不到的。这就是缘分！”

周修流想起浈娘的那张女儿红丝帕，不明白自己算是得到她了呢，还真的是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