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75
周修流在苏州枫桥的运河边上呆了一个晚上,夜半的时候,苍凉宏亮的钟声,从寒山寺方向传来,他的胸中忽地一阵落寞,觉得有点品尝到父亲当年说的人在客旅的话意味了。他一会想着不辞而别的浈娘,一会儿脑海里又浮起红歌的影像,少年情怀,辗转反侧。
第二天一早,轻舟催发,往北而行。周修流前两次来往于江南之间,都是走的陆路。因此这次他想把独自一人的旅行搞得更为有趣一些,就在杭州北新关那边雇船走水路了。运河上舟楫如梭,南来北往的商贩运夫游人,比比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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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傍晚,他看看日落了,就让舟子把小船泊于丹阳的横塘镇河边上,他自己上了岸,在街市上闲逛了一会,买了一坛陈年的“曲阿酒”,几条塘鳢鱼,一卖冰糖扒
' |( L8 K* E5 d; g. q蹄。回到船上,他吩咐舟子烧火做菜。那舟子是丹阳人,平时惯走镇江府到杭州府一段水路的,对运河沿岸风情懂得最多。舟子笑着说:“公子看起来倒是很会吃食1 x1 r# h! B, h0 S
的,这塘鳢鱼在这一带又叫‘痴虎呆子’,须得煎炒了好吃。”
周修流来了兴致:“为何又叫‘痴虎呆子’?这名字实在有趣的紧。”
舟子说:“这鱼多在山中小溪和湖塘中捕得,被捕住时,这些鱼并不逃脱游走,只是瞪着眼睛,傻乎乎地呆在那里,因此当地人都喊它‘痴虎呆子’。”
周修流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舟子到船尾点着炉子做菜去了。周修流独坐船头,开了那“曲阿酒”酒坛,只觉芬香扑鼻,酒味浓烈。他倒了一碗,啜了一口,觉得那酒的口感十分爽滑。
这时,月亮上来,河面上银光粼粼,水草摇曳,莲叶田田。周修流看了,不觉微醺了。舟子乘兴唱着丹阳山歌道:
“好日去仔思日来,哪料介眉头锁仔哩。 弗开怀,冷落仔介个眼前快活。 弗快活,再去迢乡隔县介娶侈侈。”
周3 f( J) t; s2 l9 {
修流听了,虽然只是咿咿呀呀的,心里却是喜欢。忽然,他看见南边方向,有一艘大船,正往这边驶来。那只船的舱里点着灯火,远远可以望到两个人正拥坐在桌
* J( V' Z3 r+ ]- |( |边,觥筹交错。那船只来近了时,周修流猛地觉得,其中一个胡子拉碴的人有些眼熟。他想了一下,记了起来,那人原来是一个月前,他和刘思任、浈娘在宁波的“2 U5 }/ [+ I1 z
天下香”酒楼上见过的日本客商田川鼎。于是他高兴地站立起来,朝着那艘船施了个礼,高声说道:“田川先生,别来无恙?!”
那个胡子拉碴的9 K- l0 J8 Q& }0 }6 X
汉子听到喊声,就走上船头。他身材高大,麻布短衫,小腿处结扎着白麻布带,腰间插着一把细细的长刀,果然就是田川鼎。他眯着眼朝这边看了一下,忽地高声笑0 p/ l6 ~& m+ H1 p" u
着说:“啊呀,这么巧,原来是周公子哩!你姐夫和你的表姐呢?我正想找你姐夫痛饮一番呢。上次在宁波跟他吃的痛快,我至今醉意尚未褪尽呢。”
周修流说:“他正在南京忙着呢。”
田川鼎让船夫把船靠了过来,然后邀请周修流上他们的船坐地。周修流抱着酒坛子一步跃上甲板,笑着说:“我正愁一个人吃酒没意思呢,现在好了,今夜圆月皎好,大家定要共谋一醉。”
他放下酒坛,接着就朝田川跪拜了一下。田川吃了一惊,慌忙扶住了他说:“周公子如何行此大礼?”
周修流说:“先生不知,前些天我跟郑森已经结拜为异姓兄弟了。郑森的阿舅,也是我周修流的阿舅,因此请受晚辈一拜。”
田川听了,喜得手足无措,笑得合不拢嘴。他扶起周修流,连说难得。周修流说:“先生此行,还算顺利吧?”
田川笑着说:“可谓是难得的一路顺风了。我们来的时候,还跟你姐夫的一个贴身下人叫刘兴的同着走了一段海路呢。我们是在福州外港口相遇的,那刘兴看上去很乖巧,是个会办事的人。”
这个刘兴是刘思任的贴身跟随,他经常跟随刘思任出入闽中,周修流自然是相识的。不过,他却不知道刘兴为什么在这时候独自去了闽中?
田
- l' r# g' U5 f- ^- N" y' e. N: ?川看他神色疑惑,就接着说:“原来周公子不清楚那事。前些时你姐夫从松江运到南洋去的一船货物,在福建泉州府外海被人劫持了,他就让刘兴火速赶到福州打
6 g) g( `/ I7 l探。后来福建巡抚张肯堂派人到闽南查了一下,原来却是我妹夫老一官的手下人干的,这帮人闲了几年了,现在看看天下作乱,手头又发痒了。我妹夫非常生气,说
( c- C8 g+ D5 B- A+ J& @ v3 `是败了他的名声。他重重惩治了劫船的人,如今他已经把货船给放还了。刘兴一行回来的时候,张抚台还让他们捎了一大篓的荔枝给你姐姐尝鲜。刘兴和我们同路到, D: G6 S/ d% f- J. J
绍兴府后,就下船回山阴去了。你姐夫的那艘货船眼下估计已经到达吕宋岛了。”
周修流心想:原来如此,这事怎么没听姐夫提起过,看来姐夫在% o/ d/ u9 J. O0 O, }
处变时,是挺能沉得住气的。不过,说郑芝龙重惩了手下人,这事恐怕只是虚晃一招而已,只是做给张肯堂看的。因为以他们郑家的作派,劫一艘货船不过是小菜一
2 [ v" L: j2 a3 c' }6 F3 S碟而已,尽管郑芝龙名义上已经受了招安,是朝廷命官。当此天下大乱之际,他们也难免要蠢蠢欲动,重操故伎了。
他想,姐夫没有跟自己提起这事,估计是考虑到他跟郑森是结拜兄弟,担心引起他们之间的不愉快。既然这样,这事自己也不好跟郑森提起了,权当没发生过。
田川引他进了船舱。周修流借着烛光,看了舱里另外那人一眼,只见他三十出头,白绸衫白角巾,眉目清秀,气质淡雅,是个士子的模样。周修流朝他拱了拱手。那人起身笑着说:“在下嘉兴府秀水县曹溶曹秋岳。”
说着,“啪”地一下打开了手中的撒扇。
周修流看了,眼神一错,只见扇面上题写着“慎独”两字,就呆了一下。他心想:这把扇子明明是我姐夫的随身之物,如何却到了这人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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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发问,田川已经给他倒了一碗酒,两人一干而尽。而后田川又把他的酒碗满上,指着那个白衫人说:“我跟曹兄也是在福州认识的,那时他正好去闽中相亲,刚
0 g" z0 o7 e J刚做了贵人家的乘龙快婿的。他是个书画收藏鉴赏方家,我有一部稀世书籍,本想拿到大陆来请名家鉴定真伪的,没想到曹先生他上个月已经在杭州鉴定过了。这可
/ c- T) P7 Q$ a }. A" w真是缘份,因此我们话一投机,就同船北上了,啊哈。”
周修流笑着说:“田川先生要鉴定的那部稀世书籍,莫非是宋刻版的孤本《两汉书》?”
田川和曹溶对望了一下,都觉得有些意外,不知道他怎么也晓得这事?周修流见了,笑着说:“二位不必见怪,我是前些时在钱牧斋的府上见到这部珍本的,那是朱鲁屿先生带了一个东瀛的女子,来请牧斋先生鉴定的。”
田川笑着说:“啊,原来代男已经拜见过钱先生了,真是幸运啊。周公子,钱先生对这部书的意见如何?”
周修流看了眼曹溶,想了一下说:“钱先生好像鉴定说,这部书呢的确是宋版真迹,不过他又认为这书并非如传言所说的是孤本。”田川鼎“哦”了一声,似乎有些失望,说:“不过,这事我总得亲自让钱牧斋先生见证过了,方能确定。”
那曹溶听了周修流的话,刚开始时有些意外,接着忽然明白了就里。他心想,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显然是撒了个聪明的小谎,看来钱牧斋是动了心思了。于是就微笑一下。
周修流对曹溶说:“曹先生风流倜傥,才俊非凡,不知先生这次远道去闽中,是做了谁家的东床快婿?”
曹
. h, Y! c- C2 I Q& L' }( Z H0 U溶好像被搔到了痒处,神情一下子兴奋起来,双眼放光。他掩饰不住得色说:“不瞒公子,这话说起来也算是极好的缘份了。上个月朱之瑜先生请我到杭州名姬王修1 M Z7 d: L$ d2 L2 P
微居士的府上,鉴定《两汉书》,我因此结识了江南大茶商刘思任先生。那时我正从京师落魄流落回来不久,诸念消沉。事后刘先生得知我尚是孤身一人,就做媒让
: g7 z* r& U Z0 W我到闽中去向周家求亲。”
周修流一怔:这闽中周家会是谁呢?莫非就是我家?
曹溶继续挥着扇子说:“你知道,周家是闽中望
% v. M- y g3 C6 D族,周老先生曾经是崇祯皇帝的重臣,遗憾的是我出仕的时候,他刚好致仕还乡了,因此不曾谋面。他跟我一样,也喜好收藏书画。我送了他老人家一幅我的恩师倪3 `0 D5 f: y- Y& A# a. T, Q
元璐的墨笔山水画,老人家十分喜欢。接着我就拿出刘先生赠送的扇子,做为信物,向老人家备述了刘先生的荐言。”
他笑指着扇子说:“这扇子便是刘先生给我做信物的。”
周修流此时已经料到了八、九分。他心想,这曹溶去闽中求亲,又是姐夫保媒,又是周家,那么女方十有八九便是自家的人了。而这女子,定然就是自己的姐姐周菊了。他紧张地问说:“后来怎么样了?”
曹溶笑着说:“有意思的是,扇子上题的是‘慎独’两字,而我此次求亲,却得鸾凤和谐,快意而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周修流忽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空空落落的,不知是喜是忧,看那曹溶时,心头更是五味杂陈。曹溶忽然问说:“听周公子的口音,好像也是闽中人?”
周修流含糊地“哦”了一声,不置可否。他还想最后确定一下:“不知曹兄对那女子的印象如何?那周家可曾答应你的婚事了?”
曹溶喝了一口酒,满脸得色地摇着扇子说:“要说那周家的女子姿色材质,那可真是天下无双的。她容貌殊丽倒也罢了,又兼一身才气,气韵不凡。我曹某在见到她之前,哪里敢想象世间竟然还有这等奇女子?!”
曹溶说的周菊的这几句话,只听得周修流心花怒放,然而心里又觉得失落,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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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说的得意起来:“好在节公看我也算顺眼,我带去了几幅我珍藏已久的书画,请节公鉴赏,他也让我品赏了蔡京的书法和宋徽宗的画。后来周家就应允了这门亲
! o9 t1 _* S5 \" x E4 i3 x事。这事后来又得了福建巡抚张肯堂的帮衬,他替我上门求亲,成就了这段美事。张抚院是个热心人,也是个趣人。我到福州时跟他提起求亲的事,他马上就替我准8 y8 S6 W5 Z8 c6 S/ ?' o2 l9 M
备了丰厚的彩礼,与我一起上周府去,订了亲。今年重阳后一天,便是吉庆佳期。”
周修流脑子里突然有点空白。随后想象着周菊出嫁时金鼓喧天的情景,再看着曹溶的一张因为兴奋而显得红润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