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74
酒席一直到了夜色阑珊的时候,方才散去。刘思任叫了一抬轿子,载着已有神情疲乏的刘宗周回到了凤凰台的寓所。那老苍头见老爷子来了,十分高兴,忙烧了一桶热水给刘宗周烫脚。刘宗周要刘思任去泡一壶茶来:“咱们爷俩好长时间没有细细聊过了,晚上好好说说话。”
刘宗周烫好脚,刘思任也已经泡好了茶,另外他还给自己烫了一壶老家的陈年绍酒。父子两人就在客厅的烛光下对坐下来。
刘思任笑着说:“再过几天,就是爹爹六十七岁的寿诞了,儿子想好好给爹爹做一下大寿,已尽孝意。”
刘
- H8 A# z+ i$ ]2 p2 W* J+ j# Q宗周摆摆手说:“畏行啊,阿爹的身世你是知道的。在我还没出世时,你阿公就已经去世了,我自幼是跟你奶奶在你曾外公的家里长大的。每年到了我诞辰那一天,
2 l( t9 A! r: a2 }8 P我都是只祭奠你曾外公和你奶奶,一直不曾为自己过什么寿诞的。你想,没有你曾外公的抚育教养,还有你奶奶的劶劳,哪有你阿爹的今天?正因为出身清寒,我也3 r/ {. x1 S6 P- p. R: s
才学会了清清白白地做人,虽说不上什么顶天立地,不过对自己的良心也好有个交代了。也正因为有你外公的养育之恩,使我这辈子对忠孝两字,便看得极重。我曾
0 q# j8 Q3 l ]9 q+ w经励志读了些书,精悟的也就是朱王之学,在江南一带,如今也算有些名声了。”
刘思任笑着说:“天下士子,谁不知道爹爹是江左的大儒?只是这些年孩儿忙于经理商贾,于学问上,未能承继父亲的十分之一,终是遗憾。等过得几年,天下略定了,我就不再折腾了,回家好好跟爹爹做些学问,再奉养天年。”
刘
" h* A+ h+ Q& T A宗周叹口气说:“各人志向不同,我也不想勉强于你。这都罢了。你放弃举业从商,刚开始时我是有些生气的,不过这些年看下来,细细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无论* s; m" K/ q- j: [
是对国家社稷,还是对于学问良心,都有很多的无奈之处。你说天下略定,这是遥遥无期的事。只有自己心态淡定了,才能以不变应万变。人生在世,志向性情还是+ Z7 K7 e( R1 B# O8 R5 O( b
第一的。至于修身,说句实话,那是难上加难啊。我的《人谱》一书,诸多规范,可是真正行之有效的,又有几何?因此现在对你当年的选择商贾之业,也就有些明
6 Z/ U7 W8 q5 Q; v! { W2 ?白了,也有些理解了。”
刘思任听了,眼睛忍不住红润了,他说:“爹爹,孩儿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要倾心入世了。所谓儒,并非不智,并非顽7 g$ J3 s" Y2 {* L) o8 b! v
愚,而是天下有很多的事,只能由坚忍的儒者来承担。是知其不为而为之。像你当年在天启年弹劾阉竖魏忠贤,还有在崇祯朝弹欬首辅温体仁等人,几次被革职回
* w3 n, q: g K: R, S( _+ k家,尚且心存于魏阙,这才是大儒的风范啊。”
刘宗周点点头说:“你能知道这一点,也算是不容易了,看来在江湖上这些年没有白混。我对目下* Z2 {8 b4 j. D5 G2 H& Z3 U
时局的看法,不像在人前时说的那么乐观。你想,崇祯帝以一国之人物地方,又兼自身之材质,兢兢业业,尚且落得个如此悲惨下场,更何况如今的半壁江山,又是5 u3 x# u& Z2 ~% T# b3 e
一个庸碌之主?!这社稷前途实在堪虞。因此,从个人亲情上来说,我是希望你继续从商的,但是从国家利益来考虑,我又不能阻拦你出仕。我是已经做好了玉石俱2 |' N+ z$ e' K, r+ @" H
焚的准备的,不过一想起你跟周莘、桥儿她们,又实在是于心不忍。”
刘思任说:“爹爹何必如此悲观呢?你一直都教我说,事在人为。这句话我至今仍然铭记在心。”
刘
! o4 R: S6 M! E宗周叹口气说:“畏行啊,现在的事情坏就坏在这个事在人为上。你看如今的东林党人,挟当年与万历皇帝争执立储,同阉党殊死斗争之余威,个个甚嚣尘上,以正, e( ~8 {* G) C b/ Q) X/ E- q) _
人君子自居。直是孔子说的,乡愿,德之贼也了。以前我只知不破不立,而今却觉得是立而不破了。而马士英又事实上是已经捷足先登了,他操控着江北诸镇,说他3 a* U* o; E2 e5 J& l! F' X
将是当今的董卓,曹操,也不过分。如今生米已经成了熟饭,只能是做亡羊补牢之想了。”
他泯了一口茶,用手心抹了一把胡子:“现在朝班中的
$ @& S4 I+ G3 [两边,仍然处于水火不相容的情势,这是我今天得到的判断。我和东林诸君,本来都有交往,尤其是前辈的高攀龙、黄尊素等人,甚为友善,那时大家慷慨激昂,指/ j" ]( T0 U+ D: A) `2 {3 d7 M
陈时事,焕焕乎以天下为己任。但是,此东林已非彼东林了,如今的东林已经成了朋党,党同伐异,于斯为甚。所以今天牧斋请我吃酒,无非是想让我和黄石斋两6 K" `# h( h% S' b# m) G
人,今后各尽本分而已。他这人有些首鼠两端,在东林这边他吃得开,在阮、马那边,他照样也吃得开。倒是那柳如是,气度不凡,像是有点骨格的,目为女中丈9 v' ]% O9 y: i* p
夫,也不为过。”
刘思任望着父亲的满头白发,说:“那么,爹爹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呢?”
刘宗周说:“我想呀,倘若事情真到
" J; _# _- K7 d, h' W7 E了不可逆转,社稷倾废的时候,我们都得挺身而出,不顾及个人的荣誉,这才是儒者的最高境界。说实话,为父的可以一死了之,在青史上图个英名,因为我一辈子% {6 @6 M+ _9 Y4 P
就是打着这个牌子混过来的,混了这么几十年,收摊的时候,难不成还想变个法子再庸庸碌碌地混下去不成?而牧斋他还得苟且偷安,以保存江南的文脉。他这人是
- P' L8 W- s. z文过饰非,不是什么圣贤之徒,跟我是不一样的。他退隐的这十来年,也是把风头给做足了,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所以他只要还有一口气,他还可以想方设法
+ H. s# T6 ^, z' u, F0 g" ~再混下去,我太了解他了。但是你爹却不行了。人与人是大不一样的。”
他长叹了一声:“畏行啊,学问做大了,就像吃的太饱了撑着的一样,我也想退隐啊,可谁让你父亲是当今江南的大儒呢!多少人唯我的马首是瞻啊!他们把我看作是本朝的一道精神支柱啊。”
刘思任听了这些话,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了。他说:“爹爹,既是如此,我觉得留名不如留身。我择日便送你回山阴老家,你一边在蕺山休隐,一边著书立说,胜似在外面瞎奔波。反正南京这边,有的是不甘寂寞的人。”
刘宗周苦笑说:“晚了!儿子,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知道我也说服不了你。我这辈子自诩最得意的心得,便是‘诚意’,‘慎独’。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之难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此时,淡淡的清光闪入窗扉,映照在刘宗周棱骨分明的脸上。刘思任看着父亲,只觉得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更加苍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