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 73
大家议谈了一阵,各自散了,时近黄昏酉牌时刻。刘宗周和黄道周出来时,刘思任已安排了轿子在一边候着了。他请两人上了轿,笑着说:“钱牧公与柳如是已经在他的牧园别业置下酒席,邀请你们二老过去一叙。” 刘宗周和黄道周对望一眼,黄道周笑着说:“看来这位退隐林下的老家伙也是不甘寂寞啊。” 刘宗周说:“他在虞山和南京做了几年寓公,早已经是按耐不住了。你看他当年跟温体仁和周延儒的过节,像是个于功名无所谓的人吗?牧斋是个热爱面子的人。” 黄道周说:“正是退一步,进三步啊!” 两人说到这,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刘宗周又说:“他本来就是当下南都的东林领袖,只是胸有城府,不露端倪而已。高弘图,姜曰广他们还不都以他的马首是瞻?!这个面子我们不能不给。” 刘
7 z4 W) S8 S6 R0 {* V( R5 |; N思任跟着轿子,慢慢来到了“牧园”的大门前,钱谦益和柳如是早已在门口候着了。大门口上四个大红灯笼,在暮色中交相辉映。钱谦益拱手笑着说:“念台,石# B9 L7 ^" L" N7 A2 z9 @& P
斋,当年京中一别,已是匆匆十来年了。没想到咱们几个老家伙还有重聚之日!今日内子柳儒士略备薄酒,咱们好好叙叙旧,一醉方休。” 说
8 E' p, \6 ?4 ~% G+ ~0 n$ B& ?0 S着,他把手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柳如是。刘宗周和黄道周虽然都早已经听说过柳如是的名字与她的种种传说,不过这回却是初次见面,彼此都客气了一番。柳如是看着: P C6 c: Z# t* F% i
黄道周的烟管,笑着说:“我听说。前些年崇祯爷召唤黄老爷子当庭问事,老爷子满口烟味,崇祯爷十分不爽,就下了禁烟令了。” 黄道周笑着说:“那都是传言。不过传言也有妙言的,比如钱夫人早年的诗句‘桃花得气美人中’,令牧斋一时倾倒,眼下看来,果然是诗如其人,名不虚传啊。” 柳如是笑着说:“我那歪诗,却不如石斋公的‘湖光不怪人寂寞,坐摘千峰浸暮钟’之句来得清虚恬淡,自然洒落。” 刘宗周说:“都不过是空谈而已。” 大家笑过了,都来到客厅上。只见郑森和朱之瑜已经候在那里了。朱之瑜先过来拜见了刘宗周和黄道周。他早年曾经在山阴蕺山听过刘宗周讲学,因此执的是弟子礼。而他跟黄道周也有过一面之缘,执的是晚辈礼。 刘宗周拍拍朱之瑜的肩膀说:“鲁屿近来在忙些什么?国难当头,你也该出来做些正经事了。以你的修为,真真是人材难得!”他回头瞅着刘思任说:“你得跟鲁屿学者点。”刘思任笑着点点头。 黄道周对朱之瑜说:“我听说江南总兵方国安已经上书当今皇上,要保举你出仕?” 朱之瑜笑着说:“可惜我是不成器的,是扶不起来的烂木头啊。我现在正在等着跟牧公做一宗生意呢。不过这事算不得正事,念公莫怪。” 柳如是见刘宗周和黄道周疑惑不解,就笑着说:“是这样的,鲁屿先生在一个东瀛商人那里发现了一套珍贵的宋刻孤本《两汉书》,想让牧斋出面收藏,现在正等着书的主人上门来呢。” 黄道周拿烟管指点着钱谦益,笑着说:“牧斋的藏书癖可是越来越深了,你可当心到时候一把火烧了你的这辈子心血。” 钱谦益也笑说:“石斋的烟瘾也是越来越大了。我又不抽烟,不用操心火龙。再说了,即便一把火烧了我的藏书,那些书还都在我的肚子里藏着呢,这可是烧不了的。啊哈。” 柳如是笑着说:“牧斋这话也忒托大了,不怕在念公,石公面前笑话?!”大家都笑。 郑森过来行礼的时候,刘思任在一边给刘宗周介绍说:“这位是闽南来的郑公子,跟石公是同乡,他是闽海总兵郑芝龙的大公子,诗文俱佳,现在拜在牧公的门下,牧公为他取表字大木。” 刘宗周听了,“哦”了一声。他生性孤高狷介,虽然早就听说过郑芝龙的名头行迹,心下却对郑家的发迹行径颇不以为然。当年熊文灿招安郑氏兄弟,他还给崇祯上表苦谏,因此,此时他也不拿郑森当回事,只是轻轻地瞄了他一下。 郑森笑了笑,退到一边。他也听说过刘宗周的脾气,那是个连皇帝的账也不买的倔老头,都察院的班头,谁惹得起?! 钱
8 w M ]% \! L0 C" Y谦益、柳如是便邀请众人入座了。钱谦益擎起酒杯说:“我知道座中除了念台之外,大家都好喝两杯。只是鄙家中,久不备好酒。”他指着郑森说:“大木去年从闽0 b( M7 P, F! k0 i8 [6 `( m
南来到南京的时候,带了两瓮他母亲田川松自酿的美酒‘蜜林檎’。这酒是用当地番薯和酒糟酿就后,再兑以过滤的白甜酒蒸煮而成。石斋对此酒想来并不陌生。念
; ]# ~" q- d% U2 f+ t3 h$ U台可先尝尝。”说着,就将杯子递与刘宗周。 刘宗周啜了一口“蜜林檎”,皱了一下眉头,跟柳如是说:“钱夫人,不知道你们府上备有茶水没有?这酒我喝不惯,又苦又涩。” 郑/ h7 h3 X. a/ Z. A+ D I' V) \
森听了这话,微微笑了笑。他猜想,刘宗周无疑是在借题发挥,他对他父亲是心怀不满的。其实,刘宗周一向是反对纵酒的,他曾经因为刘思任纵酒,几次跟他反
( a/ c' ~2 A, R目。因此他的《人谱》中,也将嗜酒做为戒律。于是郑森就擎着酒杯笑着跟刘宗周说:“念公以茶代酒,就让我敬你老人家一杯。念公生性耿介,当年连大行皇帝都
/ Y) |% ^, e6 e称许你忠心义胆,这次你在杭州的举措,令人钦仰。我以这杯家乡酒,先敬前辈。”说着一仰而尽。 刘思任见刘宗周没有反应,就端起酒杯笑着说:“郑公子,我代我爹爹干了。”他一饮而尽,而后又还敬了郑森一杯。刘宗周骚了骚胡子,翻着眼睛对郑森说:“罢了。你这孩子,我不是对你有什么有什么成见,而是看不惯你父亲的一些作派。” 郑森垂首说:“其实我对我爹的作派,也是有着不同的想法的。” 柳如是下堂去整治酒馔去了。刘思任说:“牧公,今天你找我们来,不会只是喝酒,或者是鉴定王元美遗失的那部《两汉书》吧?” 钱
8 A e$ `2 m2 {5 f( H& s谦益捻着胡子笑着说:“我已听说过念台和石斋在杭州慷慨激烈之事了,两位老友老骥伏枥,让我钦佩不已。我自从崇祯初年,因受温体仁排挤,退隐林下以来,多
- F* Y N/ m0 ~* n: N8 p年过去,世事浮沉,棱角尽去,已经很难有这般壮志了。好在家中颇有藏书,前几年又得知音如柳如是,亦足以慰籍平生矣。至于政事,已是恍如隔世了。” 刘思任笑着说:“牧公岂是甘于寂寞之人?!你真的愿意从此退隐林下了?!你的诗‘耦耕旧有高人约,带月相看并菏锄’,淡雅是够淡雅的,不过那是写给名士们看的,却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不过是在观望等待而已。是这样吧?” 刘宗周说:“牧斋,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的这一套做作派头。谁都知道,你是吃官仕这碗饭的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别把肚肠子绕来绕去的。咱们谁是谁啊!” 钱谦益笑着说:“钱某承蒙东林朋友的看顾,奉为领袖。然而朝中诸东林同志颇有除恶务尽之慨,与阉党余孽势不两立。阮大铖就不用说了,他们就是连跟阮胡子过从甚密的马士英也要赶尽杀绝,这就有点不近情理了。” 刘宗周紧凝了一下脸色说:“牧斋的意思,是要给马士英网开一面?” 钱4 r" `6 A7 s3 `7 ?8 R ?; \
谦益笑着说:“念公试想,如果能够争取到马士英,则何乐而不为?!我跟他接触过几次,觉得他这人并不像阮大铖那般狡诈、下流,心里也是怀着国家朝廷的,只
V) g5 m2 i- p不过是在官场上世故了些而已。当年马士英因为贪财而被革职,寓居南京,日子很不好过,他的科第同年阮胡子资助过他,这是事实。不过做官不爱财,这话也说不* a0 N, i6 F6 w6 O+ m
过去啊。况且马士英他是从穷山恶水的贵州出来的,也算是情有可原的了。” 刘
* J, k6 X! W. I" @$ q3 F3 j宗周说:“牧斋,依你这么说,他贪墨倒是有理的了?!牧斋是在给马士英做说客吧?!问题是,人家愿不愿意跟你合作呢,不要到时候弄得热脸贴到了冷屁股上。6 V- |) c! {- u
现在他因为迎立福王有功,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倘若福王正位了,他是当然的首辅人选,史可法的地位堪忧。在这种炙手可热的情势下,他会采纳我们扭转时局的5 p5 R1 |# z( J/ w. {
建言吗?!对他这个人,我觉得应该是观其言,察其行。阮大铖是个小人,他要是跟阮胡子同流合污,那么新朝廷就成了藏污纳垢之所了。”他顿了一下:“牧斋,: ?# |7 }3 ^- Q1 k e
不瞒你说,这次我到南都来,就是来给大家泼冷水的。谁如果还在想着争权夺利,颠覆社稷民生,我就操他个老贼驴!” 刘思任觉得刘宗周把话说重了,就说:“爹,牧公是在跟你聊天呢,这又不是廷议。” 这时,柳如是带着丫鬟们捧了几道菜上来,她远远地就听到了刘宗周话,于是笑着说:“念公啊,你老人家要操谁家的老贼驴呢?!” 刘宗周见柳如是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就低头不语。钱谦益和黄道周等人都笑了起来。刘思任说:“说到马士英,这人还真是不得不防。据我所知,马士英手下有五百黔兵,都是他从贵州挑出来的精壮人物,个个身佩弯刀,能以一当十,不可等闲视之。” 刘宗周高声说:“他一套只能拿去吓吓宵小,对我却没用。我一把老骨头了,难道还害怕几把白刀子不成?笑话!这朝廷还得是姓朱的当家!” 钱谦益说:“听说史可法已经举荐畏行充任锦衣卫千总了,这可是个好差事。至少我们在内廷中有了个得力的耳目。” 刘宗周望着刘思任,刘思任笑着说:“那不过是个虚职,史阁部是想给咱们这拨子人留条退路而已。在南都,大家可能都看到了,文治比武治来的更为高明。文饰过非,要打仗,我们也不怕。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1” 刘宗周冷笑着说:“什么退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已经是到了破釜沉舟的地步了,倘若连半壁江山都保不住,难道还有什么退路吗?!肉食者只知退而不奋进,亡国无日矣。诸位别怪我说话不客气,啊!” 这位刚刚上任几个时辰的都察院最高长官的几句话,说的大家都低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