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雨．江南血 ４２

无墨

小满　42
' S# R6 w6 H; T( b% t" A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明．高启《梅花》
( O5 p/ h! w/ k# G


$ c& E6 ]+ ]0 H% A: [　周修流跟浈娘两人把夫子庙逛遍了，也吃遍了，浈娘似乎意犹未足。这天一早，浈娘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去逛玄武湖，说是那里跟西湖差不多大，却是别有景天，新近柳色如烟，桃花盛开，水光春色一片灿烂，一定很好玩的。她小的时候，她的父亲曾经带她到那里游玩过，记忆犹新。
$ s: ^; P! w! t5 y周修流被她说的心动了。于是两人就叫了一辆车子，老车夫笑着说：“其实这个时候南京最迷人的地方，应该是东郊的梅花山，那里的梅花正在盛开，夺人眼目。不过看你们俩是一对，上玄武湖也算对了，那里可是红男绿女们的风情天地呀！”

浈娘红了脸：“你这老爷子，瞎说什么呀！我跟他可不搭杆。”

/ P' o1 K" ?7 ?- b老车夫笑着说：“啊呀，算我糟老头子多嘴了。”
6 T/ }; T/ c6 }6 A6 q# U7 W
# D( {( x! l& p: U! u  }+ w; I两人先来到鸡笼山东麓的鸡鸣寺，先在景阳楼下的“胭脂井”边呆看了一会。周修流顺便卖弄学问，给浈娘说了当年隋朝大将韩擒虎攻下金陵，陈后主惶急之下，抱着张丽华、孔贵妃跳下这口井的故事。他感慨说：“南朝多是风流误国啊。到了后来，连心上人都保不住了。”

" [( M! j' ?: R/ h浈娘说：“对呀，这陈后主真是没出息，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她顿了一下，问说：“你说这故事什么意思？！”
$ A1 h# ~$ C, Q% [( G, Z+ b: Q2 h
$ t$ W- R* Z) r) x0 w周修流笑笑说：“没什么意思。”

随后浈娘想要到寺里去许个愿。他们就在路边买了两把香火，到了观音殿前，她点上香火，然后一本正经地在佛像前念念有词。周修流背着手在一边笑着说：“我说浈娘，你的姻缘早就定下了，还要求它什么呢？”

浈娘啐了他一口说：“你这人，就是四金刚的琵琶——弹勿来的角色！”
4 N. h! A# }: c3 j& X3 n4 P
; v. g8 k% G6 B% a9 D1 t7 M8 G' t) E这话是她前些天在太湖边上的长兴镇一家饭店吃饭时，学会的一句当地说道人的方言。她说：“谁说我是在求姻缘了？！我是在给我死去的爹娘，还有我的兄弟们祈福呢！保佑他们在九泉之下，平平安安。你要想求姻缘你自己来求就是了，没人拦你。”

: h2 _' ]( v+ v# Q* c1 k. L周修流只好叹息了一声，顾自在一边观赏着佛像。忽然，他想起他的师傅陈知耕跟他提起过，他有一个旧交和战友雪江和尚，就在这南京的鸡鸣寺里做住持，于是他便去问了廊下一个僧人。僧人打量了一下他说，此时正是雪江大师坐禅的时间，轻易不见人的。周修流只好作罢了。
4 g3 _8 Y$ X4 o; x3 D4 t
& X4 i5 P$ _. X4 o浈娘双手合十，一边在心里默念着什么，一边却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她先是为她故世的家人祈福，接着又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祈愿。她父亲是在崇祯十三年，也就是四年前，因为张献忠受招安之后又出尔反尔叛变，被崇祯皇帝下诏处死的。她全家就剩下她一个人躲过灭门之灾，随后跟着奶娘藏匿在她的家里。在这四年中，她从一个娇贵的小姐，一下子沦落为一个落魄的民女，尝尽了人间艰辛，心境的变化，是外人所难以想像得到的。但是，她的内心里从来没有放弃过为父亲恢复名誉，为家人申冤，重新过上正常生活的愿望。

% k; M' ~- M5 ~& q- h! H* f' }然而，她在绝境中苦苦撑持了四年，数月前却差点沦入了更为悲惨的境地。是刘思任的到来，又让她快要熄灭的希望，死灰复燃了。她风闻过闽南郑家的威名，如果有朝一日她能嫁入郑家，自然不愁过上富贵的日子。但是经过这些年的颠簸，她明白富贵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嫁个有出息的郎君，有朝一日能够封妻荫子，替她一家出人头地。

2 k! v5 _$ \. W  \因此这些日子来，她对郑家一直抱着一种患得患失的踌躇心态。这也是一个月前她跟随刘思任到了闽中，最后却又私下里逃走，不愿去闽南的缘故，也是在宁波时她不让刘思任和周修流在田川鼎面前，点破她跟郑森的那段虚无缥缈、然而却真实的沉甸甸的姻缘的原因。这几年来，她已经学会忍耐，观望和等待，因此并不急于就跟郑家草草地成就那段姻缘。

) f( _2 l( V) }; w: b+ f( ~她对刘思任有着发自内心的好感。试想，对于一个漂泊不定的女子来说，有什么比拥有一个值得信任的成熟男人更有吸引力呢？！更不用说刘思任家的显赫的背景了。不过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她知道刘思任给予她的，只是出于一种关照，一种怜悯，而不是情爱。这一点，她从刘思任给他夫人周莘买杨梅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那一次对她来说，不啻于是吃了一大把酸溜溜的杨梅。因此刘思任对她来说，只能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兄长，而不是终身的倚靠。

至于周修流，——她乜了正在旁边漫不经心地观看佛像的他一眼，她不否认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学识过人，却又有点书呆子气的年轻人。但是她还没有从姻缘这方面去考虑过跟他结合的可能性，或者说她在自觉上认为，她跟他是两种人。无论是在性格，情感上，还是在为人处世，对将来的企盼上。

- w% P% {% _4 j' Z; _4 @她悄悄地抹了抹眼角。这时周修流正好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她微红的眼睛，慌忙问说：“浈娘，你哭了？！”

她板着脸说：“谁哭了？！是香火太浓了，给熏的。”
. \! D8 i& R8 @# P( U6 h3 i. R
3 s$ z% K+ C0 U, R$ r5 q
$ s9 x8 P# y9 `! N6 m两人下了鸡笼山后，沿着绿色长堤来到了春意盎然的菱洲。两人看那柳树如烟，春水涟漪，心下里欢喜。玄武湖上四处是桃树，李树，芭蕉，桂树，还有许多古树和竹林掩映着。其中不时有几只白鹭翩翩飞过，点击着湖面。湖面上荷叶田田，苍翠青碧，蓝天垂落，明丽如画。

( L& C! T; b  F8 H这时，浈娘看到一株大柳树下，有一个小贩的摊子上，摆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纸鹞子。她一下子来了兴致，就拉住周修流的手说：“咱们看看去。”
5 c0 }( X8 x8 E' G
两人在摊子上翻弄了一会，浈娘相中了一个龙形纸鹞。周修流问了一下价钱，是二百文钱，于是他就掏出一点碎银子买下了。浈娘站在桥栏边上，顺风将纸鹞放了起来，不一会就上了天。她高兴地奔下了桥，牵扯着纸鹞跑着，没想到穿过一段树丛时，那鹞线挂在了树枝上。浈娘扯了一下，线断了，纸鹞摇摇曳曳地直朝远天飞去。
  m. y: o9 D" E1 k
) x6 m5 @' V9 Y) F3 E浈娘有些扫兴，闷闷不乐。周修流安慰她说：“不就是一只纸鹞子吗？要不再去买一个？”

浈娘嘟囔着：“你没看到我选的是一只龙吗？本来我以为它会飞上天呢！没想到却一头栽了下来。”

; \1 V, V  Q( q+ b5 u8 ~9 o; Z: L两人沿着湖岸走着。浈娘看到湖边泊着几条小船，就吵着要租一条到湖心中去游荡。周修流拗不过她，只好去租了一条船，船夫讨了三钱银子。

$ U1 U( H; h' p. P小船荡到了湖心。周修流看着湖岸上三三两两的人流，忽然说道：“浈娘，你看这里风光旖旎，游湖的人一个个都汗流浃背的，一定是口干舌燥的。要是在这湖边开上一家茶馆，肯定会很赚钱的。”

  h/ x+ O1 n. d2 @( t浈娘“嗤”了一声说：“你看你，亏你还是个满腹经纶的学子呢！放着这么绮丽的风景，毫无诗情画意，却一门子心思想着做生意的门道，不怕被人家笑话你煞风景？！我可不想在这里开什么茶馆。”
) K- G' H( ]7 P- l
. r, x2 l. ~7 d/ E周修流笑着说：“我也没让你跟我一起开茶馆呀。”他用了那天在太湖边学会的一句吴语说：“咱们这真是‘烂木头氽勒一浜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浈娘知道他是在回报方才她说他是“四金刚琵琶”，就冷笑一声，不做理会。周修流就有些讪讪的。

小船在湖中荡漾着。这时，忽见湖面上一艘大画舫迎面缓缓地驶来。那画舫装饰精美，船上笙歌箫鼓，器乐喧天，好像是在演出一个什么剧目，远远传来一段悠扬的唱曲：
9 W- ^# k0 A4 N4 J
6 ]6 G4 ~( P$ n0 |2 z7 B“洞庭秋水渺无边，一点君山起暮烟。
- H9 ~3 s. N& t0 x3 f+ s( C8 T/ q九嶷如黛隔湘川，黄陵云树依稀见，不觉西河剩泪悬。”

周修流皱了皱眉头说：“如此国难当头时刻，大行皇帝尸骨未寒，竟然还有人在这里听赏昆腔，歌舞升平！这太不像话了。”

2 S2 O. ]8 G1 r9 _) o& X1 @' V浈娘说：“你又来了。难道皇帝死了，连这么好听的乐曲也要禁唱了？！”
, E. I5 |8 O; H- h# m
! @9 P( [' R$ e/ g5 u" D+ ~周修流凝神听了一会，说：“这曲子听上去有点耳熟，好像是阮大铖作的的《春灯谜》戏曲吧？莫非就是阮大铖在这船上？不是说他几年前被复社的那些人给赶到牛首山祖堂寺去了吗？”
0 K$ v# m: @% i
) @: ^, s: p. X: _* c+ @浈娘却一下子听得入迷了。那曲子似乎正触到她的身世和心思，竟是有些痴了。过了良久，她自言自语地说：“这曲子缠绵婉转，清畅悦耳，听得人心里痒痒的。”于是她对船夫说：“船家，你就把船停下歇歇吧，我想听一会对面画船上的戏子们唱曲子。”
# t* J3 \) [0 M! M" C( {8 k0 }% q
那船夫将船停下，笑着说：“两位公子小姐可能不知道吧？这是南京城里有名的阮大胡子的画舫呢，这些天，玄武湖里就数他这艘船最热闹显眼了。这阮大胡子人品不怎么样，我们南京人称他是‘裤裆里的阮胡子’，没什么好名声，不过他却作的好曲子。因此游客们都说，到玄武湖来看风景，如果没听到阮大胡子的戏，算是白来了。这些天留都中传说当今万岁爷在京中殡天了，很多人家都停止了娱乐。这阮大胡子感情是躲到这湖中心来听戏了，反正又没的管家撞见，听见，他倒是快活了！”
" g4 S6 k2 L8 n5 L- a5 l& U
周修流“哼”了一声说：“早就听说这人最是无趣，龌龊，看来他的小人品性还是没改。船家，咱们把船绕开去吧。”

浈娘笑着说：“原来果然就是阮大胡子。大表弟，咱们是来游湖的，听听他的曲子又怎么啦？咱们又不跟他结交，难不成还怕沾上他的小人气息？！”
: f; G6 B  U( s5 b" N
周修流说：“这很难说。这人可是风吹臭三里呢！”

5 q  p5 H/ }6 N, z9 X9 O8 j浈娘说：“能谱出这么清雅动听曲子的人，我想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就比如芬香的花卉，难不成还会从牛粪堆中长出来吗？”

周修流叹口气说：“这些话我跟你说不清。我打小的时候在京师中就听说过这人的臭名了。——船家，你还是把船绕开吧，别搅了我们的清兴！”
) U$ Z7 j% R3 }
浈娘生气说：“真是毫无情趣，一点道理都没有。要走你自己走，我就是要呆在这里！”

8 n7 E4 E8 S% s8 m$ p周修流摊着手笑着说：“就这么一条小船，你要呆在这，那叫我怎么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