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江南雨．江南血 １９

无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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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6 Z+ J: _% h* \) g3 C1 N这时，旁边桌上有一人，背对着这边，忽然闷声说道：“其实，这鱼要是生吃起来，味道更为鲜美！烹煎煮炖，固然美味，不过却失之本味了。”

" r8 q* C6 H; ^8 Q0 n8 Q( t刘思任和周修流都错愕了一下，转头一看，只见旁边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麻布短衫，小腿处结扎着白麻布带，桌边上放着一顶桐油竹笠，腰间插着一把弯弯的长剑。他略微回了一下头，只见低沉的眉目之间，有一股看不见的冷傲之气，但一现出，便即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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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听了他的话，不动声色，他擎起酒杯笑着问说：“这位先生，在下生性嗜鱼，天下之鱼吃过了无数种，然而这生鱼却没有吃过，不知是如何做法？敢烦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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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笑了笑，便离开了桌子，问小二说有没有活鲑鱼？小二说：“昨天几个出海的渔户，用药材跟东瀛的渔人换回了十几条大鲑鱼，还鲜活着呢。”

那人说了声叨劳，就顾自走进厨房，顷刻拿了一条生鲜的鲑鱼出来，用木砧板盛着，然后搁在刘思任旁边的一张桌子上。刘思任正诧异间，那人便当着他的面，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尖刀，不大功夫，便将一条鲑鱼的鳞骨剔弄的干干净净，随之又切成半透明的薄片，让小二去拿了两个大盘子来，整整齐齐地码好了，摆在叶思任面前。然后又让小二拿了一碗醋，还有姜盐蒜泥出来，拍拍手说：“只可惜此处没有上品佐料，先生请将就着食用。”

/ H/ i4 S( }$ k3 C, @+ [刘思任夹起一块鱼片，按照那人的指点，先将鱼片放在醋碗里浸泡了一会，然后沾了生姜和蒜泥，尝了一口，果然觉得味道甚为鲜美爽口。周修流也照样吃了一片，不住地点头。浈娘却望着鱼片，不敢下箸。刘思任笑着说：“这是在下第一次品尝生鱼，果然味道妙不可言！此生吃鱼又得一味。以前只听说扶桑人有吃生鱼的习惯，心里颇不以为然，今日一尝，真是美不胜收。”

0 x' V. ]8 |' w: ^/ C7 {( G他站起身来，朝那人拱拱手：“在下山阴刘思任。先生既然会做出如此精美的生鱼片，又见你刀法娴熟，想必是来自东洋扶桑的客人了？请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恭了下身子说：“我来自日本国九州岛的长崎，是田川昱皇家的长子，名鼎。方才听你跟这位小兄弟谈论品茶的意思十分精到，原来就是山阴的刘思任先生。久仰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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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r8 B) d: c* i) W  r4 Q& B刘思任便邀请田川鼎一起入座。他笑着说：“原来先生是九州长崎平户岛田川家的。请问田川先生跟小西家族可有干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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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 ~: J( F, O) y田川鼎的脸色忽然略微紧了一下，说：“刘先生认识小西家的人？”

7 [5 `0 y" k+ ]; S6 }# a) D7 B刘思任只是偶然想到了庄白。他摇了摇头说：“不认识，只是随便问问。田川先生的汉话说得非常流利啊。”

" d3 E' `/ L5 k% O  Z) R7 `田川鼎笑笑说：“我祖上本来就是汉人，我父亲是大陆闽南人，原姓翁，名昱皇，因早年经商往来于大陆和九州，后来在九州娶了我母亲，就侨居日本，改姓田川了。”

# v1 _$ L4 N) b7 a3 v5 Z0 u1 T刘思任“哦”一声，有点意外。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田川话多，酒量也好，两人真有些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态了。叶思任不觉问道：“不知田川先生这次到大陆来想办什么事？”

5 g" K# O7 Z: b1 S5 O! H9 v田川说：“不瞒先生，我们田川家族与关东的德川家族关系密切，但是跟小西家族却是世仇。我这次到大陆来，一是想探望我妹子、妹夫还有大外甥，——我的二外甥七左卫门在他们一家回到大陆时，跟着我留在了平户岛，并且过继给了我。第二件事，是想寻找一个人。”

刘思任说：“我冒昧地问一句，不知先生的妹子跟妹夫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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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 f6 h  R田川说：“我的妹子田川松说出来你可能不认识，可是我的妹夫先生一定听说过，他便是在海上捞饭吃的老一官。”

8 G' p+ Z3 ^, ?5 z" N; m4 ^1 {刘思任沉吟了一下，笑着说：“我在江湖上闯荡也有些年头了，却委实不知道这老一官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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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耸了耸黑长的浓眉，似乎在为刘思任不知道“老一官”是谁感到惊讶。他笑着说：“在日本，大家都喊郑芝龙叫老一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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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J5 s+ i4 U, |1 H) c, w这话一出，刘思任吃了一惊，就忍不住看了浈娘一眼。刚好浈娘也愕然地望着他，脸色有些难看，并且悄悄地朝他递了个眼色，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刘思任对她的意思心神领会：她是不想让田川知道她跟郑家的姻亲关系。而周修流忽然听到郑芝龙的名字，就脱口而出说：“浈娘，你当时不是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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浈娘赶紧夹起一块生鱼片，塞进他的嘴里，笑着说：“周公子，这么鲜美的生鱼片，你还不赶紧多吃几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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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修流回过神来，只好尴尬地笑着，同时心里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些许说不出来的快意。这鱼片嚼起来不觉就特别的有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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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酒菜慢慢地上来了。刘思任又让店小二加了几个时上菜，五斤黄酒。浈娘只顾低着头吃着，不时地拿眼瞟一下田川鼎。她心想，都说外甥像阿舅，看眼前这个汉子的眉眼，胡子拉碴的，形象古拙，她一看心里就有几分的不喜欢，那个未见面的郑森，估计也不会清雅到什么地步了。如果真是这样，倒是省却了一桩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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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v. Y* \  @" O. o田川鼎说到的郑芝龙，刘思任当然知道。他原是东南沿海一带大名鼎鼎的亦商亦盗的风云人物，包括官府，还有日本人，荷兰人，葡萄牙人都认他的面子。后来他被浈娘的父亲，时任福建巡抚的熊文灿招安了，东南沿海的海陆因此安定了好些年。他也知道，郑芝龙娶了一个日本老婆，但是没有想到眼前的田川鼎，居然就是郑芝龙的大舅子，而他提到的外甥，显然就是跟浈娘订了娃娃亲的郑森了。于是他转了一个话题问说：“那么，田川先生要找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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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o* j& q* ~3 y" p- s田川说：“准确地说，应该是找一个人，还有一把失踪多年的名剑。我要找的人，就是小西行长的儿子，他的日本名字叫小西皓白。自从二十多年前他离开关西的来光寺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连后来半叶禅师圆寂了，也不见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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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马上就想到了几天前庄白在“悬念观”跟自己说过的话。不过，不管田川在见到庄白后将会发生什么事，他现在都不会告诉田川实情的。他说：“难道你们之间真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吗？”

田川说：“这事说来话长了。在丰臣秀吉病死后，小西行长获得了丰臣秀吉保存的一把铸于室町时代早期的名剑，名叫‘岩碎’，剑身是龙虎细纹，十分精致。这把剑原先是织田信长的佩剑，后来他又传给了丰臣秀吉。丰臣秀吉死后，‘岩碎’传到了小西行长手中，而不是由丰臣秀吉的儿子丰臣秀濑继承。在四十四年前惨烈空前的‘关原之战’中，西军的毛利辉元，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等人战败。小西行长被处死后，‘岩碎’就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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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喝了一杯酒，看到刘思任和周修流都在凝神听着，就继续说道：“德川家康和他的继承人对丰臣家的余部忧心忡忡，害怕他们有朝一日死灰复燃，因此一直都在寻找这把名剑。只要拿到这把剑，他们家族就能号召丰臣秀吉的旧部。我推测，小西家的唯一传人小西皓白，逃到大陆之后，估计很有可能也把那把剑带走了。这次我来大陆，只是想找到那把名剑，并不是为了寻仇。你知道，我本来就是汉人，如今大陆天下大乱，满洲人正在觊觎着中原。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日本的幕府跟明朝都更为亲近。我们田川家跟德川家族现任的将军德川义直，倘若能够谈成条件，那么对大陆东南一带将来的局势，或许会有所帮助。”

  x5 n. ]3 @1 n1 D% ]8 ^% u刘思任听了，笑了笑说：“咱们行商的人，凡事都离不开做生意的。不知道你们跟德川家的这笔买卖，有几成的赢数？”

田川笑着说：“亏本的买卖我们是不会做的。刘先生行走江湖多年，交友广泛，不知道有没有小西皓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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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B7 \' A. @1 `2 _叶思任故意问说：“不知这小西皓白长相如何？”

' j6 ]1 q" {7 n" {田川鼎说：“皓白的母亲是大陆东南一带的汉人，据说长相清丽，不然的话也不会引起小西行长的注意了。皓白本人长身玉立，相貌俊朗，如今估计将近五十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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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心想，田川所说的皓白，外貌跟年龄果然和庄白都没有什么大的出入。他笑着说：“就冲着方才先生的一手鲜美的生鱼片，在下以后一定会留意这个人的。在下一向以为，诸道之中，酒道应为上品，文道次之，茶道又次之。今日你我便一醉方休，如何？”


田川大笑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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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直喝到日影西斜的时候，尚未尽兴。浈娘在一边急得直瘪嘴巴，她不停地提醒叶思任说：“刘大哥，咱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正事要办的？”

5 s- s7 e/ B; U而周修流听着田川讲述日本国那边的掌故世事，竟是十分的着迷，也喝的半酣了。

田川说：“人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与叶先生一会，真是快意人生，不虚此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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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笑着说：“叶某也是好长时间没有开怀畅饮了。不知田川兄下一步要上哪里去？”

田川说：“自然是先去福建祭拜我们翁家的宗祠，然后好好跟我妹妹濑草和老一官一家人聚聚。”

# i# A3 t9 b* ]" H0 s/ t- R! t/ y1 Z1 F刘思任忽然想起在巡抚衙门时，黄道周告诉他说郑森已经去了南京考拔国子监的事，就跟田川说了。田川听了，瞬间略微有些失望，不过他马上又神采飞扬起来，说：“我这个外甥自幼就喜欢读书，精通六经。舞剑骑射，更是不在话下，将来定然前途无量。”他看了看周修流，笑着说：“他现在年纪就比叶公子大两、三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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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任笑着说：“他不是我家公子，是我的内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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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呀”了一声说：“在下一直以为他们是你家公子和小姐或者儿媳呢。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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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W: ]5 ^, S, t( Z1 ^刘思任差点就要说出浈娘跟郑森的关系了，浈娘急红了脸，不住地朝他努嘴。刘思任只好笑着说：“这位女子是我家的一个远房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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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看着浈娘，叹息着说：“可惜我外甥自幼时就已经跟人家订亲了，不然的话，这位小姐跟他倒是挺般配的一对。”

: O" ?5 C! N- X  O* c- U% \2 o刘思任与周修流相视一笑。周修流笑着说：“只可惜我的浈娘表姐，也已经跟人家定了亲了。”

浈娘白了他一眼说：“谁说的？他们还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呢！”

* P$ F2 k, f% O$ [5 j+ O那天，刘思任和田川两人都喝得大醉了。田川离开酒楼的时候，还咿咿呀呀地大声唱起了九州岛的乡土和歌。那宁波府自来人文开放，文士墨客，放浪形骸，散漫成风。又兼宁波港常有海外商人来往，因此路人也大都不以田川的失态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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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回客栈的路上，周修流忍不住问浈娘说：“方才在酒楼上，你明明已经知道那个田川先生是郑森的阿舅，你为什么却羞于相认呢？俗话说，丑媳妇难免要见爹娘，你这样遮遮掩掩的，总该有个头的。嫁不嫁不就你自己一句话吗？你总不能老是这样扭扭捏捏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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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2 T( o7 n; X( o6 S: S  k浈娘听了生气地说：“第一，我还不是谁的媳妇了，第二，我丑吗？！你管这么多干什么？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方才说我是你的表姐，你这话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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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G/ n6 a3 O8 J7 V/ [7 ]! S周修流呆了一下，说：“我那是跟着我姐夫瞎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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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 R4 B& \& u4 p0 B0 t8 g( q" K刘思任摇摇头，笑着说：“修流，你也算长大了，什么时候才懂得讨女孩子喜欢呢？！”

6 }+ L# Q8 s1 F6 ]9 y4 T周修流笑着说：“姐夫，你这话奇了，我干嘛要讨她喜欢？她又不真是我的表姐。”

浈娘笑着说：“好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表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