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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公的寿筵,是在四月一日的上午开始筹办的。周府上上下下,喜气洋洋,一片忙碌,酒菜飘香。
按照方竹枝的意思,这次太公的七十大寿本来是要热热闹闹地操办一下的,因为往年太公在外游宦时,逢十的生日都没有好好地闹过。但是太公考虑到目下朝廷正处于危局之中,因此不想过分声张。不过,虽然此前周府只发出了五张请帖,但是却收到了上百份的礼单。太公当年在朝中人缘甚好,致仕还乡后,躬身自省,少与官场上的人来往,不过当地官员们有的是出于对他的敬重,有的是另有私心,他们逢年过节的都会派人到周家庄来拜望请安。因此这次一听说他的七十大寿将临,福建官场,自巡抚、布政使等以下闻讯,都派人当日快马加鞭,送了礼单来。不过这些官员深知周献的为人,因此贺单中多以土特产为主,甚至也有赠送祝寿诗文的,没有人敢送大笔礼金。
面对这些盛情,太公只好一笑置之。
太公发出的五张请帖,第一张便是他的至交陈知耕。这个年纪比他还大上几岁的老头,他不能不请,尽管他去年曾经谢绝了陈家的提亲,要太公把二女儿周菊许配给陈家三公子陈三年为妻的要求。虽然陈知耕告老还乡前的职位仅是游击将军,次于参将,只是从五品,而周献则是以正二品致仕,但是他对陈知耕一向是尊重的。他们俩打小就是好朋友,近五十年前的“壬辰战争”,陈知耕在朝鲜与丰臣秀吉的部队决战的时候,周献还只是个举子。陈知耕是带着满身的伤疤,拖着半条命回来的。所以这个喜筵的上席,非得由陈知耕来坐不可。
第二张请帖,是发给周家庄的一个年近九十岁的老秀才的。老人叫万禅林,是湖广岳阳人,嘉靖年间随其父母流落到周家庄,在周家庄已经居住了将近八十年。他虽然连举人也没有中过,后来认了个监生出身,但却是方圆数百里内公认的最好的塾师。他也是当年周献和陈知耕游泮时的蒙师。
第三张请帖是发给福建巡抚张肯堂的。张肯堂是松江府华亭县人,周献当年在任松江府教授时,就已经看好了年少而才华出众的张肯堂。他是天启五年进士,一向把周献看做是恩师,刘思任游学松江时,也曾向他问过学。
第四张请帖是给周家的族长。族长周起德劭年高,比周献高了一辈,族中有事,族人一是找周献,二就是找周起。因此周献的寿筵,他自然不能不请。
第五张请帖,是给“悬念观”的“眠茶居士”庄白的。按理说,庄白该算是游方闲人了,跟前面四位比起来,怎么说他的名望也是差了一些的。因此前些天管家赵及在看到请帖的时候,就不觉愣了一下。他问太公说:“太公,咱们连福建布政司,福州知府这些地方父母官大人都没请,怎么就请了一个游方的居士了?!”
太公笑着说:“庄白是个深藏不露的人,老夫欣赏他,他可不是一般的游方居士。老夫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阅人无数,像庄白这样的人,还没见过几个。他要么是个最好的朋友,要么就是个致命的敌人!他到我们这里已经有五、六年了,但是他却很少提及他从前的身世经历。老夫对他的来历还缺乏了解,老夫在跟他交谈时曾经探问过他几次,但是都被他用话语给带过了。老夫觉得,他的身世可能应该很不简单!”
赵管家听了这话后,心里战栗了一下。他说:“怪不得每年往宫中送贡茶的时候,太公都要请刘大姑爷亲自过问!”
太公说:“思任外表坦荡,内心深沉,他办的事情,老夫放心。你想,这‘明茶’是供皇上御用的,万一有什么闪失,咱们周家如何对得起天下?!害人之心切不可有,但防人之心绝不可无。这是我几十年来对待朋友的原则。”
中午一过,周太公就在周菊跟周修流的搀扶下,从“迎风楼”下来了,姐弟俩扶着太公来到了厅堂上坐地。厅堂上下张灯结彩,府里上下在赵及的引领下,给周太公拜过寿。太公乐哈哈地让方竹枝打发了他们赏钱,布匹。周菊和周修流也给太公拜过寿了,周修流笑着就跟方竹枝讨赏钱。周菊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你羞也不羞?!自己没有贺礼给爹爹,却要爹爹的赏钱。”
周修流说:“明年爹爹过生日的时候,我就可以用自己赚的钱给爹爹买寿礼了。爹爹已经答应,今年让我跟着大姐夫出去跑生意了。”
方竹枝笑着推了周修流一把说:“什么大姐夫的?难不成你还已经有了二姐夫了不成?!”
周菊红了脸说:“娘尽是让着他。”她问周太公说:“爹,你怎么就决定要让流儿去做生意了?”
周太公说:“流儿也长大了,该让他出去见见世面了。长点阅历,总比呆在家里读死书要好。”
周修流笑着说:“姐姐是舍不得我了。”
周菊嗔道:“去去去,你爱怎么想就怎么去,没人稀罕你。算我白操心你了。”
周修流笑着说:“菊姐,你就等着吧,明年我一定给你带个二姐夫回来!”
周菊挽着方竹枝的手臂说:“娘,你看,这不识相的家伙越说越离谱了吧?!没得讨掌嘴。”
周太公跟方竹枝听了,相视哈哈大笑了起来。平日里一对儿女就像是他们的掌上明珠,给他们增添了无尽的乐趣。
下午,最先来赴宴的是族长周起。周起将近八十岁了,平日里好管闲事,几百来户人家的村庄的事,硬是都在他的心里揣着。谁家生小孩了,谁家夫妻不睦了,甚至连谁家的猪生病了,他都要拄着拐杖去看一看,提点建议,并不厌其烦地把当事人教导一番。族人们对他都敬而远之。
他一来到周府的厅堂,就大大咧咧地说:“子恭啊,听说昨天我的孙女婿来了?躲到哪儿去了?快让他出来见我。”往年刘思任每次来周家庄的时候,都会去拜访他,顺便送些见面礼。昨天他听说刘思任来了,却不见了人影,因此念叨。
周太公与方竹枝忙迎了上来,扶着他在右首坐下了,跟他寒暄了一下。周起的辈份虽然比周献大,但是在周献面前,他说话却不敢造次。周菊笑着说:“叔公,我姐夫正在姬峰上烘焙‘明茶’呢。他昨天还备了一份礼物,正要给你送去。”
周起咳嗽了两声说:“我说呢。这孩子,我怪想他的。还送什么礼物呢,人来了就得了。”
周菊笑着说:“叔公,我看你是想着我姐夫陪你喝酒吧?”
周起瞪着眼说:“你这丫头,这叫什么话呢?!你看看你自己,都二十岁了,什么时候请叔公吃你的喜酒啊?你叔公都望眼欲穿了。”
周献听了他的话,忍不住也莞尔而笑了。方竹枝叹了口气说:“孩子大了,总归是要出门的。”她看着周菊,眼里又涌上了泪花。
周菊红着眼睛说:“娘,女儿会陪着你一辈子的。” 她心里知道,她母亲说这话的意思,分明是出于对周修流将要离家到外面去闯荡的担忧。方竹枝笑着说:“傻丫头,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生下你了!”
第二位来的,是耄耋老人万禅林。周起一见到他,马上就站起身来,显得毕恭毕敬的了。万禅林也是他的塾学蒙师,他在周献面前还可以拿点架子,但对万禅林,他只能唯唯诺诺的。周献朝万禅林深深地行了一礼,请他们两人都在厅堂上,坐了上座,方竹枝忙让丫鬟们看茶。周献笑着说:“今天晚辈请大家来,只是想图个热闹,大家聊聊天,叙叙旧。”
万禅林捋一把花白的长胡子,笑着说:“子恭啊,一晃就是一个甲子,眼看着六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记得你入馆的时候,还是万历九年吧。”周献点点头,大家感慨了一番。
第三位来的是陈知耕,手里握着一根油光发亮的竹烟管,不时吸上两口。陈知耕一见到万禅林坐在厅堂上,慌忙上去,口称“先生”,就要下跪行礼。万禅林也是他的塾师,不过当年在塾馆时,他对学问老是提不起劲来。万禅林起身托住他的手,笑着说:“知耕呀,六十多年了,你也见老了!”
陈知耕拍拍胸膛说:“先生,我还结实着呢,要不要我打一趟拳给你来那个两亮亮?只要你不压我做功课,我还伺候着你。”
周起说:“我前些日子好像听谁说了,陈家庄的陈老爷子不服老,想要娶一房小娘子填房。”他当年跟陈知耕上的是万禅林的同一个塾馆,自幼就跟陈知耕,周献他们一起玩着长大的,因此出来打趣。
陈知耕说:“周起,你这老不死的,你不怕我把你的下巴捏碎?!”
众人都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