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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两只猴子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庄白先接过竹篮子,刘思任忽然闻到一股异样的香味,沁入心脾。庄白笑着说:“你不知道,这是猴姜,就是这两只猴子用红土在岩壁上生腌的,其味甚美,正好佐酒。不过有点不好意思,这生姜却是这两个畜生从山下庄户人家的菜地里偷来的。我也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只好到收成的时候,赔庄户们一些银子。”
随即他又接过另一只猴子手里的酒葫芦说:“这是果酒,是这两只猴子采集了山上的诸色野果,搁在岩壁的山泉中酿就的,清冽芳香。”
刘思任笑着说:“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两个活宝的?去年我来时还没见到呢。”
庄白说:“去年我到山中采药,看到一只金钱豹子正在追击这两只猴子,便一掌将豹子震杀了,救了这两只猴子。它们就跟着我回来了。”
庄白将生姜洗了,切成片,又剁了一盘熏烤山鸡,一盘红糟炒竹笋,两人就在竹榻上对酌起来。
刘思任说:“要是有条鱼的就全了。”
庄白说:“山间小涧中倒是有些大头黄鲇鱼,要不我去老几条来?”
刘思任笑着摆摆:“算了,咱们只是清谈。”
庄白说:“修流的茶艺,这一年来可是大有长进啊,这次准备‘明茶’的烘焙,他可是帮了不少的忙。”
刘思任沉吟着说:“修流本来是个读书仕宦的料子。当初我弃文从商时,岳翁就极力反对。茶道本可以陶冶性情。不过方今天下大乱,行商已经不是救国之道了。”
庄白说:“节公出入官场数十年,早已经看透其中的内幕和运作方式。倘若修流能在江湖中得到锤炼,将来在适当的时候再进入仕途,未必不是好事。”
刘思任点点头说:“子清说的有些道理。”他喝了一杯酒,顿了一下说:“子清兄,方才我在路上,品尝了一下茶叶,觉得茶味似乎不如去年纯正啊。”
庄白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呢。今年地气早动,山上的云雾似乎也不如往年清润了。”
刘思任说:“看来也只有在烘焙时多下工夫了。”
庄白笑着说:“幸好‘明前茶’我前些天已经烘培好了,共有三十来斤。还有,昨天上山来的帮忙的十几个茶工,已经把‘小芽’和‘水芽’都分好了,后山上窑工烧制的竹炭也准备就绪。畏行兄想今天晚上就要烘焙茶叶吗?”
刘思任说:“是的,时间不等人啊。”
两人又对干了一杯酒。庄白忽然笑着问刘思任说:“畏行,我到这姬峰也有将近六年了,可是从来没听你问过我一句,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以前我是干什么的?你对在下如此信任,也正是我把你倾心引为知己的缘故。”
刘思任笑着说:“我想,子清不愿跟我多谈你的过去,一定有你的原因。如果到时候你觉得有些话可以跟叶某聊聊了,则刘某会非常乐意倾听的。”
两人便相视而笑了。
烘焙是制作“明茶”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程序。其技法以前只有刘思任以及两个老茶工知晓。后来庄白来到姬峰后,与刘思任论茶甚为投契,他便将烘焙“明茶”的技艺授予了庄白。大凡烘焙茶叶时,讲究的是温度与发酵过程,温度不够或者太过,都有损茶质,这就要看操作者的技艺了。另外,烘焙时用的是姬峰上特产的毛竹烧成的竹炭,因为这种竹炭在烘焙过程中能够对一些杂质起到吸附作用,致使烘焙出来的“明茶”中的涩味减低,但又不会破坏茶中的香味与营养。烘焙者的功夫决定了“明茶”茶质的高低。像周修流这样聪明的人,在庄白身边跟了快三年了,因为未得秘诀,也还只能悟得七、八分的火候。
到了晚上,刘思任跟庄白都换上了一套褐色袷衣,与修流一起来到观后的茶叶作坊,准备了一番后,就开始着手烘焙茶叶。这道工序,往往要持续好几个时辰,非常劳神,而且还不能让无关紧要的人在一旁帮活的。——周修流自然是个例外。
三人从酉时一直忙乎到卯时,终于将将近两石的茶叶烘焙好了。刘思任和庄白直起了腰板,相顾一笑。三人一起来到观外,猛吸了一口雾气。刘思任望着山下的周家庄,跟周修流说:“流儿,你稍事休息一下便下山去吧,别让你娘和周菊替你操心了。今天茶工们上山来,我再督促他们包装茶叶,这里不用你操心了。你娘此时恐怕要着急了。”
周修流略事梳洗后,就下山去了。庄白用清晨的清清泉水,泡了一壶新茶。又拿出一套前几年刘思任送给他的宜兴紫砂茶具,倒了茶。两人品尝之后,都满意地点了点头。庄白给刘思任倒过了茶,说:“畏行兄,我想我在这也有六年了,我我既然与你已经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如果再不跟你说起我的身世,就很不够朋友了。”
刘思任端着茶杯,笑着听他说下去。
庄白说:“不瞒畏行,我是扶桑人。准确地说,我应该算是半个扶桑人。我的日本名字叫小西浩白。”
刘思任心里虽然已经猜测到几分庄白的身世,不过此时还是呆了一下。他问说:“那么,当年丰臣秀吉手下的大将小西行长是你的什么人?”
庄白说:“便是家父。”
刘思任吟哦着说:“真是没想到!你说你是半个扶桑人,那么你的母亲应该是中国人了?”
庄白说:“畏行说的没错,家母便是这鹤皋镇上人。当年嘉靖、隆庆年间,南九州一带的浪人有一次骚扰福州沿海,曾经攻下了鹤皋镇,掳掠一空。年幼的家母柯氏也被掳到了日本,后来又辗转被卖到本州,为家父所收留,并且怀上了我。家母生前的唯一意愿,就是让她的骨骸能够回到故乡。现在她的灵体就埋在这后山上。有松竹掩映,我想她应该可以长眠了。”
刘思任嗟叹了一番,说:“那么,你到中国有多长时间了?”
庄白说:“我第一次到大陆来是在二十年前了吧。我是在天启五年先到扬州的,后来又回日本去了两趟,不过每趟呆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三个月。当年家父在‘关原之战’中败于德川家康之后,被斩首于京都六条河原。我被真言宗来光寺的一位大陆东渡的僧人半叶禅师收养,一直到长大成人。后来德川家族的人知道了我的身世,要对我进行斩草除根,我只好逃到了大陆,隐姓埋名。”他又笑了笑说:“这些事,我从来没有跟第二个人谈过。”
刘叶思任点了点头,心想,庄白对自己如此推心置腹,自己当然不会将他的行迹为外人道的。于是他笑着说:“子清兄真想就这么终老于这姬峰之上,不想回日本去做一番大事业了?”
庄白笑着说:“是的。能够长伴家母,又有清风松竹茶香相伴,此生足矣!实际上,我在来光寺跟半叶禅师学禅时,就对世事已经看得很淡了。”
刘思任笑了笑,说:“我在江湖上曾听说,天启六年三月,山东都指挥使丁孝荣被刺身亡,六月,松江卫指挥使也石墨被刺身亡,十月,参将游于虎在往襄阳探亲期间也被刺杀。这三个人的尸体上,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的致命之处,都在咽喉,而且都是死于同一把剑下。据后来我的充任锦衣卫的朋友说起来,这剑看起来是一把日本快剑。”
庄白笑着说:“畏行兄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刘思任说:“据我所知,这三个人在当年‘壬辰战争’时,都是在水师提督陈磷的手下,和你父亲正是对手。子清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庄白说:“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说一句实话,这三个人的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庄某不是那种敢做而不敢当的人,况且,家父只是战败于朝鲜,而不是丧身在彼处,我和这些人何仇之有?!你知道的,山下陈家庄的陈知耕老爷子,当年也是陈磷的部下。如果此事是我干的,那么我早就对他动手了。”他叹了一声:“即便你说的那些人跟家父有仇,我也不会下手的。而且,日本人似乎也没有暗杀敌手的习惯。”
刘思任说:“但是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在大陆上,还有哪个日本武士有这么快的剑法。”
庄白端起茶杯说:“用日本快剑杀人的,未必就是日本武士。这些人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权贵,或者掌握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畏行兄,如果你还信得过我,就干了这杯茶,如果你不相信我,咱们就此别过。”
刘思任笑了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庄白说:“畏行兄,明年这个时候,我还在这里恭候你。”
刘思任叹了口气说:“时局难料,但愿如此!”
接着,两人在观中酣睡了一天。傍晚的时候,周府的家人周发匆匆忙忙地上山来了。他给庄白送来了一张请帖,庄白看过之后,笑着对刘思任说:“畏行,我差点给忘了,明天就是你岳丈大人的七十大寿了!我还没有准备好礼物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