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祖国的孩子
作者:陈模
清晨,碧蓝碧蓝的天空,飘动着一缕缕彩霞。这时,正是学校升旗的时候。五
星红旗冉冉升起,在空中迎风飘扬。雄壮而嘹亮的国歌,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作为
一个人民教师,每当我看到一排排少先队员,仰起那一张张幸福而稚嫩的脸,用一
双双黑得发亮的眼睛,注视着庄严、鲜艳的五星红旗时,我的眼前就出现了可爱的
弟弟的形象。他用一对祈求的大眼睛,急迫地问我:“姐姐,杨老师说,咱们是中
国人,真的吗?”
这声音像是在天空中回响,又渐渐地消逝了,变成袅袅余音,随着白云飘向远
方,飘向我那苦难的童年……
我五岁那年,一个漆黑的夜晚,爸爸紧紧地搂着我,坐在外屋的锅台上。里屋
妈妈的呻吟声一阵高,一阵低。
“呱——呱——”婴儿落地的哭声传到外屋。接生的老奶奶兴冲冲地走出来:
“恭喜,添了个胖小子!”
我爸爸激动得半晌说不出话。但我感觉出他那双粗大的手在抖动;满是胡茬子
的下巴颏,紧紧地抵着我的头顶,眼泪洒在我的头上。
爸爸爱我,但更盼着有个儿子。他给财东吃劳金(即当雇工),种水稻,后半
辈子在源茂烧锅(烧锅是制酒、卖酒的作坊)干杂活儿。五十多岁的人了,老来得
子,怎么能不高兴呢?
第二天,我走进里屋,见妈妈瘦得像一把干柴,脸色煞白,只要一动,便是一
身虚汗,头发湿淋淋地粘在头上。接生的老奶奶说,妈妈的身子只剩下个空壳儿,
得补养些日子才能下炕。
我看见,妈妈身旁躺着一个不丁点儿大的孩子,一头黑黑的头发,红红的小脸,
闭着小眼睛,扇动着小鼻子正在睡觉。这就是我的小弟弟呀,我一瞅见,就爱上了
他。
小弟弟醒了,睁着一双又亮又黑的眼睛,冲我晃着小圆头,“呱——呱”地哭
起来。妈妈忙把奶头放在他的嘴里,他闭上眼睛,使劲吮着,吮了几口又哭起来。
妈妈也哭了,难过地说:“没有奶,怎么办哪!”
这时,爸爸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黏糊糊的大米粥,妈妈一看,又高兴,又有
些害怕,压低声音问:“哪儿来的?”
爸爸说:“甭管了,保养身子要紧。”妈妈端过碗,刚要吃,忽然看见我那双
贪婪的眼睛,赶快把我叫到身边,给我喝了头一口。哎哟,好香呀!我一边咽着米
粒,一边咂着滋味儿。妈妈忙嘱咐我说:“妮儿,你千万别漏了嘴,说妈妈喝了大
米粥!”
“为什么?”我眨着眼睛问。
爸爸手捧着我的脸说:“妮儿,在咱满洲国,只有日本人才能吃大米,满洲人
吃大米是犯法的。你要说出去,咱一家人就没命啦!”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什么叫满洲国?为什么日本人能吃大
米,我们就不能吃?
爸爸怕我们孩子再当睁眼瞎,家里再穷,也要搜肠刮肚,勒紧裤腰带让我上学。
我上学那年,弟弟已经两岁多了。因为挨饿,常常“哇哇”地哭喊。这时候,
爸爸就把他抱在怀里,在屋里来回溜着,一边溜一边哼:“宝贝儿,快长大;长大
了,回老家!”
“回老家?老家在哪儿?”我奇怪地问。
爸爸说:“在山东。那地方面朝大海,背靠青山。”
“山东在哪儿?”
“在关内。”
“什么叫关内?”我又惊奇地问。那时候,我只知道满洲国,自己是满洲人。
爸爸叹口气说:“我告诉你,不准出去乱说:关内、满洲,都是咱中国的地方,九
一八事变以后,被人家占啦!”
“中国的地方怎么又叫满洲国?”我还弄不清楚。
爸爸着了慌,跟我发起火来:“小孩子,少打听!”
爸爸不敢跟我多讲,怕被警察、日本人知道了,抓去当劳工,蹲笆篱子。可我
知道,爸爸最爱山东老家,爱关里。要不他讲故事,怎么一讲就是老家的事情,还
想回老家去呢?
我的家,住在吉林黑石镇东关,这一带出产大米。可日本人规定,满洲人住户,
每月配给一半高粱米,一半橡子面(用橡子、豆饼、玉米面等做的混合面)。椽子
面真难咽呀!爸爸妈妈总是吃橡子面饽饽,把高粱米省下来给弟弟和我吃。
弟弟长到七岁,圆圆的脸儿,浓浓的眉毛,虎头虎脑的。他又听话又淘气,在
家里抱柴扫地,手脚闲不住;一到外边,就爬树掏鸟窝。他还学会打弹弓,落在树
上、房顶上、电线上的小鸟,只要他一瞄准儿,很少打不下来的。他还“合群”,
很仗义,爱和小伙伴在一起玩,街坊邻居都夸他是个好孩子哩。
弟弟养了一条狗,一身青色,名儿叫大青,小时候毛茸茸的,弟弟叫它站,它
就站,叫它回来,它就回来。小狗慢慢儿长大了,整天卷着尾巴,颠儿颠儿地跟在
弟弟后边跑。
穷人家的狗瘦,长得皮包骨头。你想,人还没得吃,拿什么喂狗呢?刷锅水能
照见人影,连一丁点儿油星儿也没有,狗一口也不喝。爸爸跟弟弟说,把狗送给别
人吧!弟弟搂着狗脖子,任你磨破了嘴皮子也不答应。后来,狗饿得跑不动了,弟
弟才不忍看它在我家受罪,同意把它送人。
爸爸把狗送走的那天,弟弟搂着它,又是亲又是哭。狗送走了,弟弟整天闷闷
不乐。
一天早晨,我刚一开门,猛地看见大青回来了,我高兴地喊着:“大青回来了!
弟弟。大青回来了!”
弟弟一听,一下子从被窝里跳了出来,光着屁股,鞋都没穿,就往外边跑。只
见大青躺在门外,一动不动。弟弟才发现,大青已经死了。他哇哇地哭起来。
大青身上有好多伤,流出的血把它的毛粘成一绺一绺的。
爸爸说:“我把它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想到,它在临死时,还是跑了回来,
死在自己的家门口。”
大青一死,弟弟更加愁眉苦脸了。
一天,爸爸说:“锁柱,你也不小了,该上学念书啦!”
弟弟点了点头。我已经念五年级,他愿意跟我去。爸爸在东关国民小学给弟弟
报了名。开学那天,我领着弟弟朝学校走去。我俩走出冯家巷,远远就看见学校的
副校长站在校门口。每天校门一开,他总是站在那儿,丧门神似的。
这个副校长是日本人,叫松本太郎。别看校长是中国人,可什么都是松本说了
算。他穿着呢军服,一脸黄铜色的肉,戴了副浅色墨镜,鼻子下面留了一小撮又黑
又密的胡子。他绷着脸,撒着嘴,脸上从来没有一丝儿笑容。
副校长的身旁,蹲着一条黄狗,比军犬小一点。它吐着舌头,两只眼睛来回盯
着同学们。同学们一个个地向松本鞠躬,它仰着头,显得格外神气。
还没到校门口,弟弟就看见了这条狗,他扯了扯我的衣襟儿:“姐姐,狗!你
看,狗!”
我知道弟弟最爱狗,忙拉了他几下。走到副校长跟前,我忙低头鞠躬。弟弟呢,
一动不动地看着狗。
“巴嘎!”日本副校长瞪着眼珠子,朝弟弟猛叫一声。我忙拉弟弟鞠躬。弟弟
弯下腰,但两眼仍然看着狗。
每天上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全校师生集合在操场上,升满洲国的国旗,唱满洲
国的国歌,听日本副校长训话。升旗时弟弟不行注目礼,也不跟着哼歌。他看着副
校长面向东方,低头闭眼,向天皇朝拜,只当着好玩;松本指手画脚地训话,活像
个跳大神的,弟弟又觉得好笑。
弟弟编在一年级二班,发给他《日语》《满语》《算术》三本书。第一堂课就
是《日语》,弟弟有点不自在,这玩意儿真绕嘴,多难学啊!
他的班主任杨先生,是个年轻的老师,留着分头,穿着大褂儿,胸口上别着一
支钢笔。他对人很和气,也爱学生。弟弟坐在靠右边的座位上,他走过去,摸摸弟
弟的头:“锁柱呀,好好学习吧!”
果然,有一天,弟弟因为爱狗,遇到了不幸。那是入秋放学以后,同学们陆续
地回家。弟弟一个人走到校外。他回头一看,那只黄狗正蹲在校门口。弟弟慢慢地
凑过去。他想,这黄狗也会有大青那样好的脾气,一定喜欢跟他亲近。谁料弟弟刚
走到黄狗跟前,伸出手来,正要摸摸它的脸,黄狗猛地站了起来,发出“呜呜”的
低吼。它脖子上的毛儿也炸了起来,往外吐着舌头,两只发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
弟弟。弟弟哪里知道,这是一只受过军事训练的狼狗!
弟弟一看不好,忙转身就往后跑,狼狗“呜”的一声,追了过去。弟弟没命地
跑着,狼狗紧紧地追着。这时,路边一个大人高声喊着:“蹲下!快蹲下!”这句
话提醒了弟弟,他忙哈下腰来。
弟弟一蹲下,狼狗当他是捡砖头哩。它站住了,尾巴一夹,就朝后缩,一掉身,
往回跑了。
没想到,这时松本从门口走出来。他一见狼狗夹着尾巴的狼狈样子,脸色一沉,
冲弟弟一挥手,嘴里喊了一句日本话,这狼狗顿时像疯了一样,一阵风似的又扑向
了弟弟。
弟弟刚站起身来,一点儿防备也没有。狼狗蹿过来,两条后腿一蹲,两只前爪
就搭在弟弟肩上,吐着血红的舌头,龇着两排尖尖的牙齿。弟弟吓得用手捂着脸。
狼狗猛地一口,咬在弟弟的肩上。弟弟惨叫一声,鲜血直流。狼狗咬着弟弟的一片
破衣服,得意洋洋地跑了回去。松本笑得前仰后合,拍着狼狗的脑袋。狼狗跪在主
人的脚下,摇头摆尾。
弟弟被人送到家里,他的脸色惨白,身上的破衣服被血染红了。妈妈一见,就
心疼得哭起来。爸爸背着弟弟到了东关医院。
好几天,弟弟没去上学。他躺在床上,咬着牙,一句话不说。
“锁柱,疼吗?”妈妈问。
弟弟摇着头。
“你在想什么?”我问。
弟弟仍然不吭声。他的眼里含着一层泪花,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一颗复仇的种
子埋在他的心底。
弟弟的班主任杨老师,就住在我们后街,常到我家来看弟弟,有时带几块糖,
有时带一本小人书。这次弟弟被狗咬伤,他每天都来给弟弟补课,弟弟可喜欢杨老
师哩。
有几天,墨石镇上,白天黑夜地过日本兵,当官的骑着大洋马,挂着指挥刀。
日本兵穿着黄军装、大马靴,走起路来,发出震耳的“笃笃笃”的响声。排头的日
本兵,刺刀上还挑着膏药旗。
有人说,日本兵往山里开,是去剿胡子。有人却说:“什么胡子?是杨司令的
游击队。”什么杨司令、游击队,我们都不清楚。
一天傍晚,杨老师又来了,锁柱悄悄地问:“杨老师,胡子是好人,还是坏人?”
杨老师反问道:“日本兵是好人,还是坏人?”
弟弟气愤地说:“坏人!连他们的狗都欺负咱们。”
杨老师说:“你说得对。那么,胡子净给咱们出气,他们是什么人呢?”
“我明白了!”弟弟拍着手说。
夜里,锁柱凑近我的耳朵说:“姐姐,赶明儿我也当胡子……哩哩……”
我不禁一怔:“你胡说什么?……”可我没把弟弟的话往心里去。
弟弟的伤好了,肩头上留下两寸多长的伤疤。他小时候,弹弓就打得很准,上
学以后很少玩了。现在他又玩起来。小弹弓玩得不过瘾,就钻进树林子里,爬上一
棵榆树,选了一根又粗又顺手的树权,做了一张大弹弓。在柳河边上,他又捡了些
小石头子,装在兜里。他在家里的土院墙上,画了一个小圆圈。每天,他拉开弹弓,
眯起一只眼,瞄着准儿,只要手一撒,石头子儿就会打在圆圈里。一颗石子飞过去,
掉下一层泥皮,没过几天,就成了一个小窟窿。
弟弟每天上学的时候,都把弹弓装在书包里。
盛暑来到了。一天下午,下完第一节课,锁柱寻找着那条狼狗,狼狗喘着气,
摇着尾巴,朝他这边跑来。他见过道里没人,就跑到墙角躲着,从兜里拿出弹弓,
掏出一颗大石子,拉紧了皮条,只听“嗖”的一声,那条狼狗拉着长声哀叫起来,
痛得它在操场上来回跑。同学们当是狼狗疯了,都躲进教室去。趁着这个乱劲儿,
弟弟最先跑进一年级二班的教室。他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