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废物
作者:安徒生
译者:叶君健
市长站在开着的窗子前面。他只穿了衬衫;衬衫的前襟上别着一根美丽的领带
的夹针。他的胡子刮得特别光——是他亲自刮的。的确,他划开了一道小口,但是
他已经用一小片报纸把它粘住了。
“听着,小家伙!”他大声说。
这小家伙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贫苦的洗衣妇的儿子。他正从房子面前走过;他
恭恭敬敬地把他的帽子摘下来。帽子中央已经破了,因为这帽子是经常被卷起来塞
在衣袋里的。孩子穿着一件简陋、但是干净的、补得很整齐的衣服,脚上拖着一双
厚木鞋,站在那儿,卑微得象是站在皇帝面前一样。
“你是一个好孩子,”市长先生说。“你是一个有礼貌的孩子。我想你的妈妈
正在河边洗衣服吧?你藏在衣袋里的东西一定是送给她的吧?这对于你的母亲说来
是很不好的。你弄到了多少?”
“四两,”孩子用一种害怕的声音吞吞吐吐地说。
“今天早晨她已经喝了四两,”市长继续说。
“没有,”孩子回答说,“那是昨天。”
“两个四两就整整是半斤。她真是一个废物!你们这个阶级的人说来也真糟糕!
告诉你妈妈,她应该觉得羞耻。你自己也要当心,不要变成一个酒徒——不过你会
的!可怜的孩子,你去吧!”
孩子去了。他把帽子仍然拿在手中。风吹着他的金黄的头发,使得那些鬈发都
竖了起来。他绕过一个街角,拐进了一条通向河边的小巷。他的母亲站在水里的一
个洗衣凳旁边,用木杵打着一大堆沉重的粗被单。水在旁边滚滚地流过,因为磨房
的闸门已经开了。这些被单被水冲着,几乎要把洗衣凳拉翻。洗衣妇不得不使尽力
气按住凳子。
“我几乎也被水卷走了,”她说。“你来得正好,因为我需要更多的力气。站
在水里真冷,但是我已经站了六个钟头了。你给我带来什么东西没有?”
孩子取出一瓶酒来。妈妈把酒瓶凑到嘴上,喝了一点。
“啊,这真是救了我!”她说。“这真叫我感到温暖!它简直像一顿热饭,而
且价钱并不贵!你也喝点吧,我的孩子!你看起来简直没有一点血色。你穿着这点
单衣要冻死了。你要知道现主已经是秋天了。噢,水是多冷啊!我希望我不要闹起
病来。不,我不会生病的!再给我喝一口吧,你也可以喝一点,不过只能喝一点,
因为你不能喝酒喝成习惯,我可怜的、亲爱的孩子!”
于是她走出水来,爬到孩子站着的那座桥上。水从她的草编的围裙上,从她的
衣服上,不停地往下淌。
“我不怕吃苦,我要拼命工作,”她说。‘孩子,只要我能凭我的诚实的劳动
把你养大,我吃什么苦也愿意。“
当她正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一个年纪比她大一点的女人向他们走来。她看起来
相当穷,有一只脚也跛了,还有一鬈假发垂在她的一只眼睛上——这只眼睛是瞎的。
这鬈假发本来的作用是要盖住这只眼睛,不过它却反而使这个缺点更突出了。她是
洗衣妇的朋友。邻居们都称她“假发跛子玛伦”。
“咳,你这可怜的人!瞧你在水里累的简直不要命了!”她说。“你的确应该
喝点什么东西,让自己暖和一下;不过坏心肠的人一看到你喝几滴酒,就大喊大叫
起来了!”
不到几分钟,市长刚才说的话就传到这个洗衣妇的耳里来了,因为玛伦把市长
的话全都听到了,而且她觉得很生气,因为居然有人能把一个母亲所喝的几滴酒,
那样象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亲生的儿子。但是使她更生气的是因为市长要在当天举行
一个盛大的宴会;在这个宴会上,大家将要整瓶地喝酒——强烈的好酒。
“有许多人将要喝得烂醉——但是这却不叫做喝酒。他们是有用的人;但是你
却是废物!”玛伦气冲冲地说。
“咳,我的孩子,他对你说过那样的话吗?”洗衣妇说。她说话的时候嘴唇在
发抖。“你看,你的妈妈是个废物!嗯,也许他说得有道理,但他不能对我的孩子
说呀,况且我在他的家里已经吃够苦头了。”
“当市长的父母还是活着的时候,你在他家里当佣人,并且住在他家里。那是
多少年前的事;从那时起,人们不知吃了多少年的盐,现在也应该感到渴了,”玛
伦笑了一下。“市长今天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他本来要请客人改期来的,不过
事情已经来不及,因为菜已经准备好了。这是门房告诉我的。刚才他接到一封信,
说他的弟弟已经在哥本哈根死了。”
“死了?”洗衣妇问。她脸色变得象死人一样惨白。
“是的,死了,”玛伦说。“你感到特别伤心吗?是的,你在他家里当过佣人,
你一定在许多年以前就认识他了。”
“他死了吗?他是一个心地那么好的人!象他那样的人真是不多。”于是眼泪
就顺着她的脸滴下来了。“老天爷!我周围一切东西在打转——这是因为我把酒全
都喝掉了的缘故。我实在没有那么大的酒量。我病了!”于是她靠着木栅栏,以免
自己倒下来。
“天老爷,你真的病了!”玛伦说。“不要急,你马上就会清醒过来的。不对!
你真的病了!我还是把你送回家去吧。”
“不过我这堆衣服——”
“交给我好了。扶着我吧。你的孩子可以留在这儿看守这些东西。我一会儿就
回来把它们洗完;衣服并不多。”
可怜的洗衣妇的双腿在发抖。“我在冷水里站得太久了,”她用微弱的声音说。
“从清早起,我就没有吃过,也没有喝过什么东西。我全身在发高烧。啊,仁慈的
老天爷!请帮助我走回家去吧!啊,我可怜的孩子!”她哭了起来。,孩子也哭起
来了。他单独坐在河边,看守着这一大堆湿衣服。那两个女人走得很慢。洗衣妇抱
着一双困倦的腿,摇摇摆摆地穿过一条小巷,拐一个弯,来到市长房子所在的那条
街上。她一走到他的公馆面前,就倒在人行道上。许多人围拢来,跛子玛伦跑进公
馆里去找人来帮忙。市长和他的客人都走到窗子面前来。
“原来是那个洗衣服的女人。”他说。“她喝酒喝得太多了,她醉了!她是一
个废物。真可惜,她有那么一个可爱的儿子。我的确喜欢那孩子。母亲却是一个废
物。”
不一会儿。洗衣妇恢复了知觉。大家把她扶到她的简陋的屋子里去,将她放在
床上。好心肠的玛伦为她热了一杯啤酒,里面加了一些黄油和糖;此刻她再也想不
出比这更好的药品了。然后她就匆匆忙忙地跑向河边去,把衣服洗完——洗得却够
马虎,虽然她的用意是好的。严格地说,她只不过是把湿衣服拖上岸来,放进篮子
里罢了。
天黑的时候,她来到那间简陋的小房间,坐在洗衣妇的身边。她特别为病人向
市长的厨子讨来一点烤洋山芋和一片肥火腿。她和孩子大吃了一通,不过病人只能
欣赏这食物的香味。她说香味也是很滋补的。
不一会儿,孩子上床睡了——就在他妈妈睡的那张床上。他横睡在她的脚头,
盖着一床缝满了蓝色和红色补钉的旧毯子。
洗衣妇感到现在精神稍微好了一点。温暖的啤酒使她有了一点力气;食物的香
味也对她起了好的作用。
“多谢你,你这个好心肠的人,”她对玛伦说。“等孩子睡着以后,我就把一
切经过都告诉你。我想他已经睡着了。你看,他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样子是多么温
柔好看。他一点也不知道他妈妈的痛苦——我希望天老爷永远不要让他知道。我那
时替那位枢密顾问官——就是市长的父亲——做佣人。有一天,他的在大学里念书
的小儿子回来了。我那时还是一个粗野的年轻女孩子;但是我可以在老天爷面前发
誓,我是正派的。那个大学生是一个快乐、和蔼、善良、勇敢的人。他身上的每一
滴血都是善良和诚实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看到过比他更好的人。他是这家的少
爷,我不过是一个女佣人;但是我们发生了爱情——我们的爱情是真诚的,正当的。
他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母亲,因为在他的眼中她就象是世上的神仙。她既聪明,又
温柔。他那时要到一个地方去旅行,但是在他出发以前,他把他的戒指套在我的手
指上。他一离开以后,我的女主人就把我喊去。她用一种坚定的、但是温和严肃的
语气对我谈话——就好象智慧之神本身在讲话似的。她把他跟我的区别,无论在精
神方面或物质方面,都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我。 |